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的倒塌让全球再次嗅到了1929年的硝烟。短短几周,股票市值蒸发三分之一,贸易量骤跌,二十国集团领袖匆忙聚首,把“自由市场”的旗帜悄悄塞进抽屉,以最凯恩斯的方式挽救资本主义:降息至零、央行扩表、财政赤字创战后新高。十五年后,通胀卷土重来,利率再度陡峭,硅谷银行、瑞士信贷接连震荡,地缘分裂与供应链重构把“滞涨”阴影重新投向东亚与欧美。危机并未走远,它只是换了面孔。每当世界站在衰退的悬崖边,人们总会重新翻开那本发黄的“危机诊疗手册”,而手册最醒目的两页,仍分别写着:卡尔·马克思与约翰·梅纳德·凯恩斯。
一、回到“生产过剩”——马克思的幽灵仍在厂房徘徊
马克思说过,资本主义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为卖而买”,价值增值而非使用价值才是目的。这一逻辑在当代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借助全球化与数字平台获得了更广阔的“积累空间”。亚马逊的仓库里,30%的商品平均周转天数超过九十日;Shein的爆款策略背后,是数以亿计的衣服在非洲二手市场被成吨焚烧;全球芯片短缺与过剩在两年内交替出现,晶圆厂投资周期被金融资本压缩成季度报表上的“资本开支”行。资本对剩余价值的竞逐,依旧表现为“无限度”的生产力扩张,而“有限度”的劳动者购买力,则因零工经济、平台算法和劳动议价能力下降而更显拮据。美国实际工资中位数自1979年至2019年仅累计上涨14%,同期劳动生产率增长62%,这种“悬臂式” gap 正是马克思所谓“剩余价值实现困难”的现代版本。当需求端靠信贷而非工资撑场,每一次加息都如同抽掉积木最底层的那一根。
更值得警醒的是“金融化”让生产过剩穿上“资产通胀”的外衣。资本不再满足于卖更多的鞋子,而是发明出“鞋子指数”CDO,把未来可能卖不掉的鞋子打包成有息证券。2008年的次贷危机本质上是“住房商品过剩+金融衍生品过剩”的双重爆雷,马克思笔下“资本过剩”与“商品过剩”的孪生危机,以影子银行的方式重返人间。今天,私募股权把租房市场证券化,碳排放权被包装成期货,甚至连比特币矿机算力都能切割成份额出售——“过剩”不再只堆积在港口仓库,更潜伏在杠杆对面的每一个像素里。
二、“有效需求”的新藩篱——凯恩斯遇见“长期停滞”
凯恩斯若复活,大概会惊讶于自己90年前写下的“流动性偏好”竟成了央行量化宽松的“操作手册”。然而,当利率已至零下限、央行资产负债表占GDP比重普遍超过30%,再靠“廉价货币”刺激需求却愈发像“推绳子”。美国2020年M2增速创24%历史峰值,但CPI在两年后冲破9%,意味着“需求管理”已越过充分就业边界,滑向需求过热。凯恩斯主义面临三重现代困境:
1. 收入分配失衡削弱乘数。边际消费倾向递减不再是“心理规律”,而是财富集中度飙升的算术结果。美国顶层1%的储蓄率约40%,底层20%为负;财政转移若主要流向高储蓄群体,乘数小于1,政府支出“挤出”变成“漏出”。
2. 债务天花板限制财政空间。G7国家政府债务率已超120%,老龄化带来养老金和医疗刚性支出,财政扩张随时遭遇“代际冲突”与评级机构“狙击”。当“发钱”不再可持续,需求刺激沦为一次性支票,消费曲线随之回落。
3. 绿色转型与供应链重构抬高“资本边际效率”门槛。芯片厂、动力电池、氢能管线动辄百亿美元级别,技术路线不确定、政策补贴多变,企业投资更趋“等待—观望”。流动性泛滥与实体投资低迷并存,正是“资本边际效率崩溃”的21世纪翻版。
于是,全球陷入萨默斯所言“长期停滞”(Secular Stagnation):利率均衡值为负,常规货币政策无法将需求推至潜在产出;同时,结构性产能过剩又把通胀预期锚定在低水平,形成“低增长—低利率—低通胀”三角循环。凯恩斯主义似乎走到了自己的“利率边界”,它拯救了资本主义,却未能让资本主义重新焕发“自发需求”的活力。
三、交叉视角下的当代诊断:危机不再是“二选一”
马克思与凯恩斯常被简化为“革命 vs 改良”的标签,但当下危机的复杂光谱恰恰需要把两者的透镜叠加起来观察:
1. 需求不足与分配失衡互为表里。全球基尼系数回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水平,工资占比下降让“生产过剩”与“有效需求不足”成为同一硬币的两面。凯恩斯主义者若忽视分配结构,财政刺激只会先推高资产价格,再经由租金、医疗、教育等渠道把成本转嫁给劳动者,最终反噬消费。
2. 利润来源的金融化让“投资”脱离生产。非金融企业把40%的利润用于回购股票,而非研发或设备。资本不扩张“C”(constant capital),而扩张“F”(financial asset),导致传统“资本边际效率递减”被“股价—EPS”游戏替代。凯恩斯主义政策若只盯着利率、赤字,而不治理“金融空转”,资金永远只在货币市场基金与隔夜回购之间打转。
3. 货币非中性≠货币万能。凯恩斯正确指出“货币可以影响产出”,但货币能否“持续”影响产出,取决于能否激活新一轮技术—产业革命。马克思强调“生产力—生产关系”矛盾,提示我们:没有技术浪潮带来的“新部门—新市场”,再宽松的流动性也只能让旧产能苟延残喘。ChatGPT与动力电池能否成为“第五次长波”的引擎,将决定“流动性偏好”是过渡现象还是长期陷阱。
四、政策启示:在“制度改良”与“结构革命”之间
1. 重塑工资—生产率联动机制。最低工资与集体谈判应指数化到劳动生产率中位数,而非CPI;财政可对“高工资密度”企业给予社保缴费抵扣,把“低工资优势”从竞争变量变成“违规成本”。
2. 建立“公共—私人”混合投资体系。效仿美国1956年州际高速法案,设立“绿色基础设施银行”,以政府信用撬动长期资本,锁定15—20年收益;同时附加“技术路线开放、专利池共享”条款,防止平台垄断把“新基建”租金化。
3. 对“金融交易”征收累进式“资本过剩调节税”。把高频交易、股票回购、杠杆收购纳入阶梯税率,所得资金专项用于再培训和就业缓冲;让“资本过剩”反哺“人力资本”,缓和“产业后备军”压力。
4. 探索“数据剩余价值”的社会化分成。平台企业利润的核心来源是用户数据与注意力,若将其界定为“社会共同资源”,可引入“数据红利”全民基本分红,为“需求端”提供一条工资之外的购买力通道,也为“生产端”培育新市场。
五、结语:危机追问的是文明的未来
马克思提醒我们,危机不是“外部冲击”,而是系统自我否定的“内置程序”;凯恩斯则告诉我们,在“程序崩溃”时,社会可以按下“调试键”,避免整机烧毁。今天,当气候危机、地缘裂变与贫富分化同时逼近红线,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把“调试”与“重构”放进同一时间轴:短期内用凯恩斯工具防止崩盘,中期用制度改良矫正分配,长期则必须直面马克思提出的“生产关系—生产力”总矛盾。否则,人类将在“生产过剩”与“需求不足”之间反复震荡,直至耗尽最后一点政策空间和生态余量。
危机不会终结历史,但它会苛刻地筛选思想。马克思与凯恩斯的对话没有孰胜孰负,只有不断展开的新篇章。真正的挑战在于,我们能否把两位巨匠的“诊断报告”转化为面向未来的“合作处方”——既不让市场原教旨主义遮蔽公共权力,也不让结构性变革简化为财政与货币的“技术活”。若能如此,下一次危机来临时,我们或许不再只是惊慌地翻开旧手册,而是有能力写出一本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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