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当“中国视角”沦为认知牢笼
傅莹在伦敦的感慨——“中国对西方的了解,远大于西方对中国的了解”——常被简化为一句“中国人更懂世界”。但若把这句话当作自我表扬,便恰好落入了她真正想提醒的陷阱:单向度的凝视。我们固然可以嘲笑 BBC 记者分不清南京与南宁,却很少有人反问:当何新用“西方伪史论”把古希腊一笔勾销时,我们是否也在复制同样的傲慢?贸易战七年来,从社交舆论到政策研究,大量判断之所以南辕北辙,就在于把“中国经验”直接平移到世界舞台,把“中国坐标”误当成“世界坐标”。结果,中国学者往往比外国同行更难以承认一个事实:美国政策并非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它有它自己的连贯逻辑,而且部分逻辑正在见效。
二、劳动力成本神话的破产:苹果—华为案例的再审视
“美国劳动力成本高,制造业不可能回流”是中文互联网最顽强的经济学迷思。持此论者忽视了一个最浅显的会计常识:单位劳动力成本≠产品总成本。苹果 2024 财年净利润 937 亿美元,净利率 23.97%,远高于华为的 7.26%,但苹果直接雇佣的流水线工人只占其价值链就业人数的 6%。决定利润率的,是品牌溢价、操作系统生态、全球供应链定价权与知识产权壁垒,而非深圳与得州的小时工资差异。更关键的是,美国制造业回流政策从来不是要把全部 iPhone 搬回加州,而是锁定高端环节:芯片、模组、系统级封装。CHIPS 与 Science Act 已经让台积电、三星、Intel 在亚利桑那、俄亥俄投资 1200 亿美元,苹果随之宣布未来五年在美新增 6000 亿美元支出,重点就是芯片与高级模组。当中国学者仍用“劳动力成本”做一票否决时,实际上放弃了对全球价值链重塑的严肃分析。
三、“人民币国际化”叙事的数据黑洞
“全体中国人民空前团结,人民币国际化将埋葬美元霸权”——这一叙事在 2018 年贸易战爆发时几乎成为媒体通稿。六年后的数据却给出相反剧本:人民币在全球支付中的占比从 2023 年 4 月的 4.61% 降至 2025 年 7 月的 2.88%,美元同期则从 41.1% 升至 47.94%。原因并不神秘:人民币至今未实现资本项目可兑换,离岸流动性高度依赖香港与迪拜的有限池子;而美元背后有 23 万亿美元国债市场、全天候回购与掉期网络,以及 8000 亿美元常备互换额度。没有这些制度基础设施,仅靠“正能量”无法支撑国际货币地位。遗憾的是,部分学者把数据下滑解释为“美国打压”,继续用阴谋论替代制度分析,本质上仍是“中国坐标”下的自我循环论证。
四、统计口径的“平行宇宙”
当有人说“中国实际 GDP 按购买力平价已超越美国”时,他通常不会告诉你:世界银行 PPP 调整用了 2011 年国际比较项目(ICP)的价格篮子,而那一年中国住房、医疗、教育的价格水平被系统性低估。同样,当有人宣称“中国居民消费是美国 1.6 倍”时,他也不会提醒:该结论把两国自有住房估算租金按同一方法论折算,却忽视了中国自有住房租金估算远低于市场租金。再比如贫困线:美国 2024 年单人贫困线为 1.58 万美元,相当于每日 43 美元;中国农村贫困线 2020 年为 4000 元,每日 1.7 美元。若按 OECD 相对贫困标准(收入中位数的 50%),美国贫困率为 17.8%,中国为 28.4%。数据背后,是两种生活世界:在美国,贫困可能意味着买不起最新 iPhone;在中国,贫困可能意味着冬天烧不起煤。把两种贫困线放在同一张图里比较,得出的只能是“平行宇宙”。
五、青年失业率:被切割的“青年”
中国官方青年失业率 2023 年 6 月一度高达 21.3%,但统计口径是“16—24 岁城镇非在校生”。国际劳工组织(ILO)标准则是“15—24 岁全体青年”,包括在校生、农村户籍、灵活就业者。若按 ILO 口径,中国 2023 年青年失业率约为 13.8%,仍高于美国的 8.1%,却远低于官方口径的 21.3%。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数字高低,而在于:当我们用“中国切割版”数据去对接“全球完整版”叙事时,就会出现系统性失真。遗憾的是,不少研究直接把 21.3% 与美国的 8.1% 并列,制造“中国年轻人大面积失业”的舆论冲击,完全忽视了两国统计定义的差异。
六、“天才法案”与稳定币:一次视角切换的演练
2025 年 6 月,美国众议院通过《GENIUS Act》(天才法案),为稳定币发行建立联邦监管框架。中文舆论第一反应是“庞氏骗局合法化”。可若切换到“世界坐标”,就能看到:该法案把 1:1 美元储备、月度审计、破产隔离、Fed 主账户托管写进法律,实际上是为美元在数字时代的“离岸内嵌”铺路。美元稳定币 USDC、PYUSD 可以在 24 小时内完成跨境清算,而数字人民币(e-CNY)目前仍受限于 5 万美元年度购汇额度。一旦美国稳定币网络与全球 200 家央行数字货币互联,而 e-CNY 仍坚持“内外隔离”,中国将在跨境支付中失去关键窗口。把对手策略简单丑化为“骗局”,正是“中国坐标”下的典型误判。
七、从“解释世界”到“改造世界”:如何重建研究坐标
1. 方法论:把“可证伪”作为最低门槛。任何关于贸易战的结论,必须同时给出“如果事实相反,我将修正观点”的触发条件。例如,若 2027 年美国制造业就业占比回升至 10%(现为 8.4%),“劳动力成本否决论”就应自动失效。
2. 数据:建立“跨国可比数据库”。把贫困线、青年失业率、劳动生产率等关键指标,全部换算到 ILO、OECD、IMF 的统一口径,避免“平行宇宙”式比较。
3. 制度:推动资本项目可兑换与国债市场开放。人民币国际化不能靠口号,而要像美联储那样,先给世界一个“无摩擦”的资产配置场所。
4. 叙事:放弃“赢两次”的自我催眠。贸易战不是道德剧,而是权力与利益的再平衡。承认对手的部分成功,恰恰是改进自己的起点。
八、结语:从“被看见”到“看见”
傅莹那句话的后半段,其实更值得我们咀嚼:西方对中国的了解确实有限,但中国对世界的了解,也常常停留在“把世界当中国”的层面。贸易战七年的最大教训,不是关税高低,而是视角高低。只有把坐标系从“中国中心”平移到“世界中心”,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苹果的利润、美元的韧性、美国的再工业化,以及人民币国际化的真实瓶颈。否则,我们就会在自我编织的叙事里一路凯歌,直到现实用数据给我们一记闷棍。世界不会嘲笑一个努力追赶的民族,却会嘲笑一个拒绝平视世界的民族。贸易战尚未终局,视角转换正当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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