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把企业做大了,我们把什么做大了?”张维迎这句话像一把薄刃,划开了两个时空:一边是蒸汽机轰鸣后,英国把“公司”做成国家权力的平行体系;另一边是科举钟声回荡里,我们把“政府”做成吸纳天下精英的巨型磁场。刀刃之下,奔涌而出的不是简单的政策优劣比较,而是对一个文明“配置逻辑”的千年追问:当最聪明的脑袋、最丰沛的野心、最稀缺的资源,不约而同地涌向同一座独木桥,这座桥会把整个民族带向哪里?


一、历史的“隐函数”:被低估的制度机会成本
传统史家常以“治乱循环”解释中国近代落后,却少有人把镜头拉远,算一笔“制度机会成本”的宏观账:
——从隋唐到清末,平均每三年产生约 300 名进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在地方层层淘汰里剩下来的智商最高、自律最强、学习能力最突出的群体;
——与此同时,欧洲第三、四子贵族因“长子继承制”被赶出土地,被迫流窜于佛罗伦萨、安特卫普、曼彻斯特,在“无官可做”的缝隙里,把过剩的精力兑换成复式记账、保险、股份公司、专利法案。
当中国的“超级大脑”在翰林院里注疏四书五经时,欧洲的“次级贵族”正在大西洋的狂风巨浪里试验股份有限责任;当我们的状元郎衣锦还乡修祠堂,人家的“破落骑士”已把全球航线、蒸汽机、铁路债券一并打包上市。
历史并不总是“谁更聪明”,而常常是“谁被允许把聪明用在哪里”。科举制把风险厌恶写进制度基因——只要挤过独木桥,就能享受全国最安全的现金流(俸禄)与最高的社会贴现率(声望);而欧洲把风险偏好写进生存本能——不冒险经商,就只能在三十年战争里当雇佣兵炮灰。于是,同样的理性人,做出了截然相反的“理性选择”。张维迎谓之“人力资源的错配”,我则愿称其为“隐函数决定论”:制度把参数偷偷写进效用曲线,个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替整个民族做出了千年抉择。
二、“政府—市场”相对价格:一条被忽视的杠杆
改革开放以前,中国并非没有“企业家”,而是企业家职能被政府—市场之间的巨大“相对价格差”所压抑。
1. 预期收益差:官员拥有税收、特许、司法裁量等“广义产权”,而民间商人连人身财产安全都需额外购买(“红顶商人”胡雪岩的败落就是最好注脚);
2. 风险曲线差:官员犯错最高罢官,商人犯错可能抄家;
3. 人力资本折旧差:官员经验随年资递增,商人资产随时可能被“公私合营”清零。
三条差值叠加,构成一道“制度溢价”——做官的 IRR(内部收益率)长期高于经商 8~10 个百分点。在复利公式里,8 个百分点的年化差距,100 年后就是 2200 倍的财富悬殊;映射到文明层面,便是“政府越来越大,企业越来越小”。
1978 年以后的故事,本质上是邓小平用“三把剪刀”把上述价差迅速削平:
——农村改革让 1 亿“隐性失业”人口先变成小商贩,降低从商“进入门槛”;
——价格双轨制、特区试点,让第一批冒险者获得“制度套利”红利,用 20 年时间填平了 8~10 个百分点的收益差;
——1993 年分税制 + 2001 年加入 WTO,把地方政府的“租金来源”从直接办企业转向“土地+税收”,官员“下海”第一次出现“机会成本”为负的拐点。
当“市场”的预期收益曲线陡然抬升,而“政府”的风险调整后收益曲线开始下降时,最优秀的人才像水一样自动流向凹地。2000—2020 年,全国公务员报考人数与民营经济占比出现历史性的“剪刀差”——前者从 100:1 的录取率降到 35:1,后者从不足 20% 上升到“56789”。这不是简单的“政策利好”,而是相对价格被改写后,亿万个体同时“用脚投票”的宏观结果。
三、走出“身份经济”:华人、犹太人与“制度套利”
张维迎举华人、犹太人的海外成功,说明“中国人并不缺企业家基因”。但值得追问的是:为什么一旦回到母国,这些基因就突然“沉默”?
答案仍在“身份—契约”光谱。东南亚华人、欧洲犹太人所处的是“身份天花板”社会:政治大门紧闭,唯有商业一条缝。于是,他们把“关系”压缩到最低限度,把“契约”扩张到最大范围——因为任何一次违约都会被本地多数族群放大成“华人不讲信用”“犹太人吸血”的种族叙事。
反观母国,我们长期运行在“身份经济”轨道:资源按行政级别、户口、编制、档案分配,契约只是身份的附属品。当“身份”可以低成本转化为“租金”,违约成本就由系统承担,个人自然缺少把“声誉”资产化的动力。
因此,华人、犹太人的海外成功,不是简单的“逆境激发”,而是“制度套利”——在身份高的地方用契约保护自己,在身份低的地方用契约壮大自己。改革开放 40 年,中国最大的成就正是把经济系统从“身份轨道”部分切换到“契约轨道”:
——民企上市,靠财报而非批条;
——互联网创业,靠风投而非行长;
——科创板注册制,让亏损企业也能融资,彻底打破“净资产”身份门槛。
但契约轨道仍是一条“半轨”:当融资、市场准入、破产保护、跨境数据、行政垄断等关键节点仍由身份决定时,企业家精神就始终处于“随时被召回”的薛定谔状态。张维迎之问,因此并未终结,而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人家把企业做大了,我们把什么做大?”
升级版追问是:“当身份再次膨胀、契约再度收缩时,我们能不能把‘制度套利’的空间留在国内,而不是逼最聪明的人再次用脚投票?”
四、把什么做大,才配得上 14 亿人的现代化?
今天,中国 GDP 已迈过 120 万亿元门槛,世界 500 强企业数量仅次于美国,似乎“把企业做大”已不再是问题。但张维迎的警钟仍在回荡:
——如果 500 强里 2/3 仍是行政垄断型国企,我们不过把“政府”做大的单位从“衙门”改成“公司”;
——如果科创板平均 IPO 市盈率仍是纳斯达克 2 倍,退市率却不足人家 1/5,我们不过把“身份溢价”从“编制”换成“壳资源”;
——若最顶尖的大学毕业生,首选仍是“选调生”而非“独角兽”,我们不过把“科举”翻译成“国考”。
真正的“企业做大”,不是资产负债表膨胀,而是让契约精神、法治底线、创新回报、破产保护成为社会运行的底层协议;不是多几家“宇宙行”“宇宙钢”,而是多一批“如果失败,社会能否宽容”的试验者。
因此,面向下一个 40 年,中国亟需完成三场“杠杆再平衡”:
1. 从“政策套利”到“法治套利”——把企业家精神的收益来源,由“政策红利”升级为“法治红利”;
2. 从“规模红利”到“创新红利”——把竞争维度从“谁拿到批文”转向“谁拥有专利”,让研发强度成为企业估值的核心变量;
3. 从“身份溢价”到“声誉溢价”——建立覆盖全社会的信用基础设施,让“一次失信、寸步难行”真正落地,从而把“关系”压缩,“契约”外溢。
只有当这三根杠杆同时完成切换,张维迎之问才能被历史封存:“人家把企业做大了,我们也把企业做大了——而且是把‘契约型企业’做大,把‘身份型政府’做小;把‘创新者’做大,把‘审批者’做小;把‘法治’做大,把‘人治’做小。”
五、结语:让最聪明的大脑,不再在独木桥上拥挤
两千年前,秦始皇用郡县制把“政府”做成人类史上第一个巨型科层机器;两千年后,我们用改革开放第一次让“企业”成为与“政府”并驾齐驱的吸纳器。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会押韵:
——当最优秀的人才发现,创造财富比分配财富更有利可图,他们就会把才华写进商业计划书,而非政府工作报告;
——当制度把“冒险”从贬义词变成褒义词,每一座车库、每一间宿舍、每一间实验室,都可能长出下一个苹果、谷歌、特斯拉;
——当“把企业做大”不再是少数冒险家的孤勇,而是绝大多数普通人可计算、可预期、可退出的生命周期选择,一个民族的千年运势,才真正被改写。
张维迎之问,表面是经济命题,深层是文明命题:我们究竟想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制度记忆给后代?
是继续把“政府”做大,让最聪明的头脑在独木桥上拥挤,还是把“企业”做大,让每一颗大脑都能成为创新的节点?答案,写在每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将来要填的志愿表上:
“如果他想当科学家、企业家、投资人,而不是公务员,我们能否对他说——去吧,社会会为你的失败兜底,也会为你的成功喝彩?”
那一刻,我们才终于有资格告诉两千年前的科举幽灵:“谢谢你曾维持大一统,但下一站,我们要把企业做大,把法治做大,把每一个普通人的梦想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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