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月带着入行以来首为人师的满足感送走小任，“等证据确凿了再议不迟”，有些气定神闲的样子。
借正式开工前的几分钟，坐在桌前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毕业照：“如果当时像张翼苗那样狂野地活着，会不会也陷入深渊？”
她总是处于思绪飞扬状。
此时，窗外仍是雾锁千嶂，楼宇隐约，恰如人迹罕至的仙界，但从来没有仙人，只有芸芸众生和凡夫俗子继续在水泥森林中开始一天又一天麻麻木木、松松垮垮的生活。
这是要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吗？
去年冬天，却如被22年提前透支了一般，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场透雪。如今又是一个轮回，该不是又到了令人伤痛的季节？确实是伤痛呀，而且是刻骨铭心的那种，与小资们无痛呻吟的伤感无关。
22之冬那个零下20多度的极寒夜，本来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像被冷冻成宇宙黑洞般的负世界，而寒冷刺骨的风雪似乎还在努力证明这个世界的存在，一个人的孤独无助，将人类的存在推向渺茫的深渊。
因为想要了结一段复杂的情债，错过了回燕郊的末班车，向后也无法进公司的门，与人合伙打了出租车，还不幸被扔在半路，最后困在管庄桥边那家加油站。
情急之下，要不是打电话给刚入职不久的蓝芊芊，让她半夜开车接自己到她家暂避，鬼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藏不住的事情有三件：爱、咳嗽和抽烟。”或许是受到天上地下般的极度生存反差刺激，加上蓝芊芊再三追问，她终于控制不住长久的压抑，讲出了这段密事。
大学期间，个人财务一直紧绷，于是从事英语家教。此过程中，有幸认结识了一位人在国外的学生爸爸，一来二去变得熟悉甚至相互欣赏起来，一些私房话也慢慢多了起来。
她的经历自带很强的励志光环，学生爸爸出于对家教能力的认可，介绍了几个优质客户，对她时不时的应急之需总是有求必应，在正常费用之外提供了不少资助。
后来，学生爸爸说要回国看望孩子，想约她当面表示感谢，而且是可以等很久那种。
“真怪......”
那时英语辅导已经结束，自己也已进入律所实习。对小小的家教老师“当面感谢”，与家长对自己的帮助比起来，明显有些本末倒置。从实习生角度考量，也是不见为宜。但是知恩必报嘛，对家长见面表示感谢，确实是应该的。
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疫情防控，在同意或拒绝的一次次犹豫中，阴差阳错地来到22年末。那几天，她终于下定决心答应见一面，目的是表示自己的谢意，场景呢，特意选在海淀黄庄附近一处当时刚刚解封的地标性大商场里。
这里靠近熟悉的学校，有心理优势；紧临地铁，地形上进退自如；有商场地标，灯火通明之地，安全至上——在“犯罪心理学”中有一条定律：灯光亮度与犯罪率成反比。学以致用，很经典，很实用。
对面那位心知肚明，会心一笑，“这是套路”，不但没有反感，敬佩之心反而更加强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除了寥寥无几的下班族外，户外人迹稀少。家长一番捯饬，早早出发了。
一路不停互发消息，得到的回复时间线也十分清晰，从“正在准备”、“正在等车”、到“正在路上”......
“当然，这些消息，仅供参考，或许已在哪个角落藏起来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
到位后，在商场里外、上下楼层到处转悠，试图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中触碰那个“坏坏的眼神”，来一个被预先埋伏的“不期而遇”。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商场大屏幕上播放的这个场景，为这隆冬之夜凭添了几许浪漫和想象。
两个小时过去，上下里外看遍了各个乌漆麻黑的角落，但没有丝毫惊喜，得到的最新回复是：“堵车了”......
“没事，别急。”
学生家长心理预期慢慢从“不期而遇”降低到“好事多磨”，在商场门口的风雪中一动不动站着，不久，身上已经披满了雪花。
说是不急，只为体现男人风度。好在虽然暂时失去进度，但还有“正在路上”这个事实。
像是经过一番周折，好久又收到“大白封路了”、“在查核酸”，直到“好像不让过了”......
“不让过？”
情况欲发不妙！
“再看看情况......”
仍报着没有底限的耐心，努力为可以理解的迟到进行开脱。
“查核酸的说不让过，我先回了......”
这如同一道死刑判决书，不得不悻悻然死了心，回复“那好吧，改天再......”
“嗯嗯。”
时间已经很晚，刚刚放开的公交，早就没车了。
陈晓月像往常加班那样，与人合伙打了黑车回燕郊，谁知被车主以加油之名赶下车，然后自己跑回市里了......
“契约精神在哪里？”
其实，当时的封控就如同封建割据，地方势力各管一片，所以就算司机如约送到家，极有可能自己也回不了市里。
没过多久，封控终于放开，到了23年初的农历新年前后，学生爸爸认为时来运转，主动联系，她却像消失了一样，没任何回复。
“或许是真的不便，或许是人变了......”
其实，所有这些消息她都看到了，但自以为处于守势，理应表现出冷淡状。客观地说，是定位于“要这，但不要那”的选择性关系。那边正相反，一幅力拔泰山兮的进攻状。
在后来断断续续的留言中，对方曾提到过，虽然那次不幸“失之交臂”，但总认为大概率、真的是因为“不可抗力”，所以事后去过那家商场好多次，侥幸期待着从某个方向走来一人，淡淡中有些小激动地说：“久等了......”
直到这时，家长还在“不便”和“变”之间拿捏不定。
再后来，虽仍试图“一战再战”力抛狂澜，但屡战屡败耐心终被消磨。再后，除年节时偶有音问，几乎断了联系，此段情愫算是回归“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了了之。
有人说，这种关系就是盲人摸象，是跟着感觉走的睁眼瞎，可是“自己怎么这么清醒，甚至有些冷酷？”或许，内心深处仍在追求完美无缺，为所谓的“纯净”预余了一寸天地！？
“这类糗事，真的为数不多。”
她像在为自己洗白，但那晚的却蓝芊芊直击要害：“姐，你那天真的去了吗？”
她的回答笑而不答，未置可否：“你猜？”
“哼哼！”蓝芊芊对她竖了中指：“隐藏得太深了，姐。”
必须承认，陈晓月大学学业得以完成，很大程度上赖于这位学生爸爸的隐形资助。从结果上看，风险再高也只是风险，终究在可控范围内。这段有惊无险的虚拟梭哈，算是赌对了。
但是，暂时平安落地之后，那颗亏欠的心却一直高悬着，像无法跨越的一道鸿沟。
“我明白，欠对方太多，总得做些什么来弥补......”
没想到，蓝芊芊的安慰真够拧巴：“追随我心，让男人去死！但是，姐，切莫忘了人家的好！”
这真是“针一码，线一码”，够过瘾但不护犊子，把她气乐了。事后慢慢回味，确实有道理。
世界变化太快，情事本即纷繁，传统观念正面临新伦理的冲击。无数人当初走到一起就是一个错误，看到这些错误之后人们开始觉醒，从此怕了那些难以悔改的誓言，于是用拒绝情感和婚约来防范，用暧昧来对冲不曾拥有或一度失去的无法名状的东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钱难买早知道呀！”
又过了将近一年的初冬季节，那个几乎僵死的头像忽然给她发来一条问候的消息：“还好吗？”
她心头骤然一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但终于没有回复，而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如既往地自欺欺人......
不久又收到一条：“是不是把我取关了？我一直在等你公开朋友圈的动态......”
后面，连续发来“我可能已经身处2025年最潮的社交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ship（准社会关系/单向羁绊）之中。”
随后是一个苦哭表情，并给了一个链接，显示：《剑桥词典》正式宣布“Parasocial”当选2025年度词汇，击败了“Slop”（AI垃圾内容）等强劲对手。这个词，精准地捕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交脉搏与情感困境。
“难道，我是那个可以让人单向羁绊的人？”
按照链接点进去，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你每天必看的博主，为何感觉像你的“云朋友”？
“如果不是被‘算法’了，就是被人善意地‘算计’了。”
陈晓月马上自行脑补了答案。
其实，她很希望被善意地“算计”，如果刚刚认识，这种感觉是很爽、很奇妙的。但奈于完美无缺的性格，带着谋而未面的愧疚和失落，终有千般思绪，却更害怕被点燃成熊熊烈火，还是“浅尝辄止，没必要添乱了。”
对对面那位而言，这是一种挣扎，对她而言又何偿不是呢？一次次强迫自己回到冷血状,是因为“有些债，有些情，是永远说不清，永远还不完的。”
认认真真读完之后，她再次强迫自己选择了“视而不见”。
二〇二五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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