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学界,鲁枢元先生以其深邃的文艺心理学研究和开创性的生态文艺学理论卓然成家。然而,当我们暂时搁置那些严谨的学术概念,翻开这部厚重的《风雅一隅——关于故里与母校的情绪记忆》,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那位在理论高空构建宏大体系的学者,而是一个在岁月深处低头沉思、在故土尘埃中寻找灵魂碎片的归人。这部长达二十余万字、配以两百余幅珍贵图片的忆语体著作,不仅是鲁枢元先生个人的心灵史,更是一部关于开封这座古城、河南大学这所百年名校,乃至整个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命运变迁的微观史诗。

全书以“故里”与“母校”为经纬,编织出一幅幅悲欣交集、苍凉而温润的历史画卷。书名“风雅一隅”,看似谦逊,实则蕴含着巨大的张力。“一隅”者,乃开封城东北角那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风雅”者,既是《诗经》之遗韵,亦是两代学人在乱世与变局中苦苦守望的文化薪火。鲁枢元先生以其独特的“情绪记忆”,将这方寸之地化为了一个精神的世界,一个足以让后来者驻足沉思的文化标本。
尘埃里的众生相:关于“故里”的生态人类学书写
书的上半部“故里”,将目光投向了开封城东北隅的“十二祖庙街”。这是一条在此前宏大叙事中被忽略的街道,是城市贫民、手工业者、旧时代遗民以及各色底层人物的栖息地。鲁枢元先生没有采用社会学家那种冷峻的剖析眼光,而是回归到一个赤子的视角,用一种近乎生态人类学的笔触,细腻地还原了那里的生态环境与人文肌理。
在鲁枢元的笔下,故里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居住地,更是一个充满了灵性与苦难交织的生命场域。他写“蓝瓦松”,那种生长在贫寒人家屋顶瓦楞间、向着蓝天倔强生长的植物,成为了作者童年精神的象征——根植于贫瘠,却仰望着崇高。他写惠济河的变迁,写苇子坑的荒凉与生机,写那些与人类共生的昆虫、鸟雀,无不透射出他后来从事生态文艺学研究的某种原始动因。在他的童年记忆里,自然并不是外在于人的客体,而是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生命共同体。
最为动人的是他笔下的众生相。那是一群在时代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却依然保持着人性温热的普通人。无论是那位为了给孩子治病而耗尽心力的母亲,还是那位在轮椅上度过余生却依然心怀善意的老周奶;无论是那位身怀绝技却在时代洪流中飘零的拳师,还是那位在街头巷尾流传着绯闻却有着自己生活逻辑的“花魁娘子”。鲁枢元先生对这些人物的书写,超越了简单的道德评判,充满了一种悲悯的情怀。
特别是对于家族长辈的回忆,更是全书情感最为浓郁的篇章。父亲的严厉与正直,母亲的勤劳与隐忍,叔父的才华与坎坷,这些看似普通的家庭琐事,在作者的笔下具有了某种普遍的生存论意义。尤其是写到那个动荡年代里,家庭作为社会最小的细胞,是如何在政治风暴的冲击下,依然顽强地维系着亲情与伦理的底线。比如在“大跃进”炼钢的狂热中,父亲作为基层干部,却还要面对一群被划为“五类分子”的部下,展现出那种基于传统良知的宽厚与恻隐。这些细节,让我们看到了在那个人性被扭曲的年代,民间社会依然潜流着温暖的暗河。
鲁枢元先生在书中提到了“情绪记忆”这一概念。这不仅仅是一种文学修辞,更是一种历史认知的方法。正统的历史往往是由大事件、大人物构成的冷冰冰的编年史,而鲁枢元所呈现的,是有温度、有痛感、有气味的历史。他写饥饿的记忆,写吃“菜根”的滋味,写在废品堆里寻找旧书的狂喜,这些感官层面的记忆,比任何枯燥的数据更能直抵人心的深处,让我们真切地触摸到那个时代的粗粝与质感。
铁塔下的守夜人:关于“母校”的学统与人格
如果说“故里”篇是充满了泥土气息的生存素描,那么下半部“母校”篇则是一曲关于知识分子精神守望的长歌。河南大学,这所历经沧桑的百年名校,在鲁枢元的笔下,不再仅仅是一个教育机构,而是一座精神的堡垒,一个文化传承的圣地。
作者以“铁塔行云”为意象,勾勒出河大人的精神图腾。铁塔,这座历经千年风雨、战火洗礼依然巍峨耸立的古塔,隐喻了河大知识分子的风骨——虽遍体鳞伤,却依然挺拔向上。鲁枢元先生深情地回忆了他在河大求学期间所接触到的恩师们,如任访秋、李嘉言、朱自清的助教李嘉言、楚辞专家、唐诗专家等等。这些名字,对于今天的年轻学子来说或许已经有些陌生,但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他们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书中对于这些前辈学人的刻画,极为精彩且发人深省。鲁枢元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他们学术成就的罗列上,而是着重书写了他们在极端政治环境下的人格操守。例如任访秋先生,即便在“牛棚”中拉大车、受尽屈辱,依然保持着儒雅的风度,在劳动间隙给学生讲笑话,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达观与韧性,令人肃然起敬。又如李嘉言先生,一生治学严谨,视学术为生命,即便在身处逆境之时,依然念兹在兹于《全唐诗》的整理与贾岛的研究,最终在动荡中过早陨落,留给后人无尽的遗憾与痛惜。
书中有一篇《传灯》,寓意深远。学术乃天下公器,薪火相传方能生生不息。鲁枢元先生将自己视为这一学术链条中的一环,他深情地回顾了从章太炎、钱玄同、胡适,到任访秋、李嘉言,再到他自己以及他的学生这一脉相承的学术谱系。这种“传灯”的意识,不仅是对学术统绪的认同,更是一种对文化责任的担当。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斯文扫地的年代,正是这些前辈学者用他们微弱却坚定的光亮,照亮了像鲁枢元这样年轻学子的心灵,让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文明的方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鲁枢元先生在回忆中并没有回避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自身的弱点与尴尬。他写到了在政治运动中,师生之间、同事之间甚至亲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令人痛心的互相揭发、划清界限。他写到了自己在那个狂热年代里也曾有过的迷狂与荒唐,比如在“红卫兵战斗师”中的经历,以及在“大礼堂房顶上的争斗”。这种坦诚的自我解剖,使得这部回忆录具有了难得的忏悔意识和反思深度。他没有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先知先觉的英雄,而是一个被时代裹挟、在迷茫中挣扎、最终在文化的感召下回归理性的普通人。这种真实的叙述,反而更增强了历史的悲剧感和警示意义。
此外,书中还记述了许多与作者同辈的学人挚友,如孙广举、刘思谦、王文金、关爱和、李小江等。他们共同构成了“河大兵团”的群像。尤其是关于“三套车”(孙广举、刘思谦、鲁枢元)的描述,生动地展现了80 年代那个思想解放、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河南文坛乃至中国学术界那种蓬勃向上的生机。他们之间的友谊、争论、互助,以及后来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折射出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的心路历程。
空间与精神的互证:从“一隅”看“世界”
鲁枢元先生在后来的学术研究中大力倡导“精神生态”和“生态文艺学”,强调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人与内心世界的和谐共生。读完《风雅一隅》,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种宏大的理论构建,其实有着深厚的生命体验作为根基。这本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鲁枢元生态哲学思想的感性注脚。
开封东北隅,这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在书中被赋予了丰富的精神内涵。它既是物理空间上的“废都”一角,充满了历史的沧桑与现实的困顿;又是心理空间上的“原乡”,蕴藏着温情、诗意与文化的种子。城墙、惠济河、铁塔、繁塔、贡院、老街,这些地理标识在作者的笔下都具有了生命。它们不仅仅是背景,更是参与了作者生命塑造的“在场者”。
作者对“蓝瓦松”的反复吟咏,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那种并在瓦缝中生长、在风雨中摇曳、却能开出蓝色花朵的植物,正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写照——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却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绽放出精神的异彩。这种对于自然物象的深情凝视,体现了作者独特的“生态现象学”视域:物我两忘,心物交融。
同时,这本书也揭示了“地缘”对于“学缘”和“人缘”的深刻影响。鲁枢元先生虽然在后半生游走于海口、苏州等地,但他精神的根系始终深扎在开封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在书中所展现的那种敦厚、执着、甚至带有一点“执拗”的性格特质,那种对于学术的敬畏、对于友情的珍视、对于苦难的隐忍,都带有鲜明的中原文化印记。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言:“八十年来的生长发育、进退沉浮、彷徨纠结、苦乐得失,都是在故里与母校的根基上演化的。”这种地域文化对个体生命的深度塑型,在书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一种抵抗遗忘的写作
米兰·昆德拉曾说:“人与权力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在快速变迁的现代社会,物理意义上的故乡正在迅速消失,历史的痕迹正在被推土机无情地抹去,而人们的记忆也面临着被格式化、被碎片化的危险。鲁枢元先生的《风雅一隅》,正是一种抵抗遗忘的努力。
他用文字重建了那个已经消失的“十二祖庙街”,复活了那些已经逝去的师友亲朋,打捞了那些沉入历史河床的微小细节。这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更是为了在历史的断裂处寻找连续性,在价值的迷失中寻找确定性。他告诉我们,即便是在最黑暗、最贫瘠的岁月里,依然有人在仰望星空,依然有人在坚守良知,依然有人在传递着文明的灯火。
书中的文字,既有学者的严谨,又有散文家的优美,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与淡泊。他写苦难,不呼天抢地;写辉煌,不骄矜自夸;写过错,不文过饰非。这种平和、诚挚的叙述语调,使得这本书具有了一种温润如玉的质地。它像一位智慧的长者,在冬日的炉火旁,絮絮低语,将往事娓娓道来,让听者在不知不觉中动容、沉思。
《风雅一隅》虽然写的是“一隅”之事,却关乎“一代”之史,关乎“一国”之文脉。它不仅属于开封,不仅属于河南大学,更属于所有关注中国现当代历史与知识分子命运的读者。对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来说,这本书是一把钥匙,可以打开通往父辈精神世界的大门,去理解他们的痛苦与欢乐、坚持与妥协、梦想与失落。
在书的后记中,鲁枢元先生自谦说希望读者把这本书当作一本“闲书”来看。然而,当我们读罢全书,掩卷沉思,会发现这绝不是一本可以随意翻过的闲书。它沉甸甸的,分量极重。因为它承载的是一段不应被遗忘的历史,是一种不该中断的传统,更是一颗在风雨中始终跳动的赤子之心。
那开封城墙上的落日,那铁塔顶端的风铃,那惠济河畔的柳影,那东三斋深夜的灯光,经由鲁枢元先生的文字定格,已然化作了永恒的精神风景。这“风雅一隅”,终将成为中国当代散文写作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它证明了:真正的风雅,不只在庙堂之高,更在江湖之远,在每一个虽处卑微却心怀高贵的灵魂之中。这是一部关于“根”的书,也是一部关于“魂”的书,值得我们细细品读,以此向那个渐渐远去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里坚韧的生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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