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中)在徐志摩纪念馆座谈

作者在徐志摩馆诗歌讲座

讲座现场

各地摩友齐聚海宁志摩故居活动
一)初遇:那一串银铃般的诵吟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1980年代的杭州,刚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万物复苏,人心也如解冻的河水,悄然涌动。我已是省级机关职工业余大学的一名夜大生,白天在单位忙碌,夜晚则奔向课堂,像一只急于补食的鸟,贪婪地吮吸着知识的甘露。
那晚课间,我独自走向校园一角,点燃一支烟,试图在烟雾中驱散一天的疲惫。忽然,一串清亮的女声穿透夜色,如银铃般敲击着我的耳膜: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我愣住了。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夜的浮躁一一抚平。我循声望去,见一姑娘立于梧桐树下,手持书卷,正专注地排练朗诵。月光洒在她肩头,她的侧影如剪影般清秀。
我揿灭烟头,轻咳一声,走上前去:“你的声音真美。这首诗的题目是什么?作者是谁?”
她转过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仿佛在说:“这世上竟有人不知徐志摩?”
我有些窘迫,解释道:“我是夜大生,刚念大一,对诗歌不太熟,尤其是30年代的。”
她笑了,语气温和:“这首诗叫《再别康桥》,作者是徐志摩。”
“徐志摩……”我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打开了一扇从未触碰过的门。
那晚之后,我翻开了《现代文学史》,重新走进30年代的文学长廊。徐志摩、林徽因、陆小曼、闻一多……这些名字如星辰般次第亮起。我像一名迟到的旅人,终于踏上了本该早走的路径。
而真正让我与志摩结缘的,不仅是诗,更是时代与个人命运的共振。
二、回望:我们曾是“喝狼奶长大的孩子”
我生在共和国初年,童年涂鸦的是克里姆林宫尖顶的红星。校园里,老师告诉我们:“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苏联已变质。”我们学习雷锋,背诵“对同志要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我们是一块砖,党叫搬哪就搬哪。
在阶级斗争的语境中,我们学会了恨。读《红岩》,我们痛斥甫志高;读《青春之歌》,我们批判余永泽。就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亚,也被我视为资产阶级的诱惑,我亲手葬送了那段朦胧的初恋——那时我心中只有保尔·柯察金,没有儿女情长。
直到80年代,万象更新,我们才开始反思:我们是一代“喝狼奶长大的孩子”。
在追回“失去的十年”中,我拼命读书,写杭城忆旧散文,考夜大,试图补上文化的课。而徐志摩,正是在这时闯入我的世界。他不属于我们熟悉的红色谱系,他属于另一个中国——那个追求“爱、自由、美”的中国。
我第一次真正走近他,是1988年5月。那时我为《西湖》杂志采写海宁一家工厂的报告文学,得知徐志摩墓就在西山公园,便执意前往。
浩劫后的1983年,海宁市政府重建了徐志摩墓。墓台呈半圆形,如新月,寓意“新月派”。墓中无骸骨,仅有一本《徐志摩年谱》。
我在墓前伫立良久,采一簇野菊,轻放碑前,三鞠躬。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志摩在风中低语:“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三、重逢:走进徐志摩纪念馆
2022年,因拙著《活态非遗:杭州启示录》再版,我走进杭州拱墅区600弄的徐志摩纪念馆。
这是一家民间公益纪念馆,由企业家罗烈弘独资创办。门匾题字出自诗人流沙河,青灰石砖、彩色玻璃、拱门设计,透着浓浓的民国风。玻璃屋顶与残墙相映,寓意志摩36年短暂而灿烂的人生。
罗馆长是个热情的“志摩迷”。我们品茗聊天,他问我如何与志摩结缘,我便说起夜大那个朗诵《再别康桥》的姑娘。他大笑:“缘分啊!我们都是被志摩的诗唤醒的人。”
罗烈弘是慈溪人,童年爱诗,后来发现徐志摩的外婆家竟在慈城,便种下了梦想的种子。他在内衣行业打拼三十年,创立“云裳1927”品牌,灵感正来自1927年徐志摩与陆小曼创办的“上海云裳时装公司”。
他甚至在海宁东山寻访到一块疑似志摩的骨头,视若珍宝,藏于馆中。有人说他痴,他说:“爱一件事,就得有点疯劲。”
纪念馆不仅是陈列空间,更是文化沙龙。每年清明,罗馆长组织摩友赴海宁祭扫;读书会、诗会、舞剧观摩……志摩的精神在这里活了起来。
四、雅集:先生的客厅
2025年9月5日晚,徐志摩纪念馆举办“现代诗歌创作大家谈”,主题为“先生的客厅”,致敬林徽因当年的文化沙龙。
主持人沈志荣从悼诗《冰与火的途程》谈起,回顾六十年创作生涯。他说:“诗不在远方,在劳动路的历史里,在采茶女的指尖上,在雨夜赴约的盟誓中。”
现场嘉宾高小刚、学者子张、收藏家沈文冲等畅谈诗与时代。罗馆长朗诵自创诗《造梦师》,声音浑厚,情感真挚。
那一刻,我仿佛穿越回北总布胡同的“太太客厅”,听见志摩与徽因的谈笑风生。
而更让我动容的,是《新诗镌》的创刊。这份刊物继承1926年《诗镌》的精神,以“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为准则,推动现代格律诗复兴。创刊号首页发表了我的组诗《航拍南浔》和《美》三首。
其中《水袖》写道:
她回眸的刹那,
整座戏台突然静了
那根褪色的红绸带,
在梁上晃了三晃,
落进你掌心时,
竟开出一朵梅。
这何尝不是志摩诗魂的延续?——美,在瞬间定格为永恒。
五、前行:爱自由美的火炬
志摩最让我敬佩的,是他对苏俄的清醒认知。早在20年代,他就批评苏联体制对个性的压抑,坚持“爱、自由、美”是不可妥协的价值。
这在今天看来尤为珍贵。我们曾一度将理想寄托于某种模式,而志摩早已看透:真正的进步,永远以人的解放为前提。
如今,我仍常去徐志摩纪念馆。有时是参加七夕诗会,看摩友们举杯诵诗;有时是静坐一隅,翻看志摩的手稿复刻本。
罗馆长说:“志摩不在墓里,他在每一首被朗诵的诗里,在每一个追求真善美的人心里。”
是啊,追着志摩的足迹,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带着他的精神走向未来。
正如他在《云游》中所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这座墙,便是对美与自由的坚守。
而我们,正是这坚守的接灯人。
尾声
2025年秋,我再次站在海宁西山志摩墓前。
墓台依旧如新月,野菊依旧在风中摇曳。不同的是,这次我不再孤独。身后是一群摩友,我们齐声朗诵《再别康桥》,声音汇入江风,飘向远方。
追着志摩足迹,前进,进!——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因为诗与美,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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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笔与心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