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尽心知命过此生——怀念张克裕兄


2025年06月11日 12:39     美中时报    解志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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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克裕兄辞世已半年多了。半年多来我常常想起他——我们之间有着太多的共同记忆,从1978年初识到他去年10月病逝,真可谓“半生交谊兄弟情”。回想他的为人处事之道,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尽其心而知其命,令人感佩不已。



       1977年12月克裕兄和我都参加了恢复招生的第一次高考,并且同被录取到甘肃师范大学(即后来恢复校名的西北师范学院、改名的西北师范大学),他是物理系,我是中文系。克裕兄是环县四中1974年的高中毕业生,我是环县一中1977年的应届高中生(我们这一届高中生延迟到1978年6月才毕业),所以他比我大两三岁,此前我们并不认识。直到1978年元月获得录取、到县上做体检办手续时,相互才认识了,并彼此交换了信息,这才知道他是合道人,就近在虎洞公社的四中上学,原是我哥哥解志淑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也同我哥哥一样当了社请教师。1977年克裕兄曾在县上“师训班”学习,于是就近参加了高考。那年高考的人空前多,但正式录取的大学生只有5个——考得最好的是李宁,他是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环县的,考上了华东石油学院,其余张克裕、甄志刚、李忠和我四人,都录取到甘肃师范大学。那时候上兰州,条件好些的人家会找便车去,我和克裕兄是贫寒子弟,没有条件,所以我俩就相约3月初结伴乘车去兰州。


       那年3月的赴兰和岁末的回家旅程,真是难忘的记忆。记得3月初的一天我们相约在县城见面,各自背着行李(被褥之类,那时学校不提供这些生活用品),决定走北路的宁夏青铜峡到兰州。第一站是从县城到甜水公社,半天的路程,下午两三点到了甜水堡,立即购买了第二天到吴忠的车票,然后就找住宿的旅社,却遇到了难题——没有地方可住!克裕兄虽然个子小小的,却已是成熟干练的小伙子,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他就领着我围着车站周围的农户逐家打问求宿,终于在车站的北面有一对中年夫妇听我们是到兰州上大学的,而他们的儿子已在前一天坐便车到兰州上中医学校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学中医的翟玉琛的父母),所以他们很同情我俩,就留我们晚上和他们夫妇睡在一个大炕上。第二天一早匆匆乘车赴吴忠,一路颠簸在戈壁沙海里,第一次亲见了沙漠。到吴忠立即购买了晚上8点多到青铜峡火车站的车票,就在夜色朦胧中往火车站赶。青铜峡是个过路的小站,我们晚上到达,匆匆挤上火车,次日上午抵达兰州,迷迷糊糊地出站,正要打问去师大的路,却看见车站广场上的师大接待站,就跟着到了师大。可笑坐了一晚火车,还没有看清火车是什么样子。这一路同行,多亏克裕兄相携,和他结下了很好的友情,此后便常到物理系找他玩。记得我从二姐夫那里拣到一个损坏了的小收音机,线路断了,还是克裕兄帮我焊上、可以重新收听了。我们这些首届大学生是春天上学,暑假我俩都因穷困而放弃回家,好不容易盼到年终放寒假,又一次结伴回家。1978年的冬天十分寒冷,我们俩还有其他几个在兰州读书的同乡,坐火车到青铜峡,再坐汽车到吴忠,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却又一次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旅店已满,甚至连浴池也无铺位了,我们几个小伙子只能在寒风刺骨的吴忠大街上来回徘徊,手脚都冻麻了,幸亏吴忠拖拉机厂的看门大爷看我们可怜,把我们叫进门房,大家围着火炉取暖,才熬过了那个寒夜。第二天一早去汽车站买了回甜水的车票,然后就赶到浴池买了铺位,第三天返回甜水,第四天回到县城,已是下午四五点了,因为翌日就是除夕了,我和克裕兄都急着连夜赶回家——那时县城到各公社只有一班卡车,我们约好春节后到县城相聚的日子,然后克裕即乘卡车回合道,我则回虎洞公社。我不知道克裕兄回到家是晚上的什么时候了,我则乘卡车到达虎洞的高庙湾,还有三十里山路要步行。其时已是晚上六点多了,我回家心切,虽然知道深山里有一些很“阴”的地方如野坟地等处,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进山,在漆黑的夜幕中听着小收音机独自赶路,终于在晚上10点到了家,全家人喜出望外又有点后怕——那时我也只是一个17岁的少年,但就是在这个赶路的夜晚,我清楚意识到自己是长大了。


       就这样,我和克裕兄成了好兄弟,相伴着渡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克裕兄脑子聪明,动手能力也强,他买了些锡焊和线圈之类,常常搞些小玩意。我不懂他的专业,但有一件事使我确信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大学生:记得是大三的第一个学期吧,师大突然改变了政策,只以上一学年的考试成绩为据,一学年成绩平均过了八十分,就当选三好学生,并且破例地颁发25元奖金。这与此前的政策大为不同,此前三好学生都是班会推选,获推的都是党员干部和老好人。如今政策突变,老好人和党员干部成绩不够也不能当选——那时大学考试很严格,一年的平均成绩够80分的同学并不多见。我们中文系两个班约120人,一学年平均成绩过80分的也只有3人,我这个小大学生算一个;物理系的情况跟中文系差不多,克裕兄也获评为三好学生、得了奖金。其实,克裕兄和我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这一年却意外地成了三好学生,并且获得了奖金——25元的奖学金在那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在克裕兄和我的四年大学生活中,这实在是一次出乎意料又扬眉吐气的事。可惜这政策在次年就被一班党员干部学生的意见给推翻了。



       1982年元月,张克裕、甄志刚、张久善(久善兄前两年在师专上高师班、第三年回到师大学习)和我四人从西北师范学院毕业,一同分配到环县一中工作,四个同学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克裕、志刚和久善三位年龄都比我大,他们要么已经成婚、要么正在忙着成婚,我则刚刚二十岁,暂不考虑婚恋问题,私下里暗暗准备着考研究生。学校给克裕、志刚和久善三位都安排了班主任的工作,我则不善管理并且要考研,就推掉了班主任。记得克裕兄和我同在高中的一个班任课,他是物理老师稍后并兼任班主任,我则是该班的语文老师,我的四妹解志虹就在这个班,所以我能够知道克裕兄的教学情况。据妹妹说,张老师不仅物理教得好,而且很会管学生,他能很快把握每个学生的性格从而对症下药,教育学生要言不烦、不怒自威,很快就把全班学生调理得服服帖帖,这是我完全做不到的。克裕兄自此就显示出出色的管理才能。我则在教学之外,余事不管,偷空复习,准备考研。这个事我是保密的,但克裕兄是老同学和好朋友,所以私下也对他说了,甚至也曾动员他参考,因为我知道他在大学里专业学得很好。克裕对我的决心很支持,但叹气说他家的情况不容许他再读书了——他兄弟姐妹七人,父母都年过七十,身老体弱,三个哥哥多年来供他上学、侍奉父母,已经很尽力,现在他们的生活也都比较艰难,轮到自己为父母尽心、为家庭尽力了。这确实比我的家累要重——那时我的父母五十刚出头、还能做些活计,我哥哥二十五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和嫂子竭力维持家计、一心支持我去读研。所以我比克裕、久善、志刚诸兄都要幸运些。于是,我在1983年元月参加了考研,被河南大学录取,乃于1983年9月赴河南大学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克裕、久善、志刚诸兄等则继续留在环县一中任教。我走后不久,克裕兄又在校医苏大夫的介绍下,和我的三姐解志霞恋爱结婚,这样我们又成了亲戚。


       事实上,在我们一同分到环县一中的四人中,克裕兄是唯一坚守到底的人,他把大半生精力和心血都花在一中的发展上,自己也随着一中的发展而发展。他不仅是全县公认的物理教学第一人,而且逐步走上领导岗位,展现了卓越的管理才能和发展眼光。从调配师资、推进教学改革、提高教学质量,到积极筹集资金、扩建教学楼和师生宿舍,再到配备教学电脑、实现教学现代化,他都殚精竭虑,为一中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成就在一中为他所写简历中有概括的叙述——


       在教育管理的岗位上,张老师展现了卓越的领导才能。1987年任环县一中教导副主任,1996年任教导主任,1999年任副校长,2003年7月,担任环县一中校长。


       在张老师任期内,环县一中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他带领班子成员凝心聚智,总结了学校多年的办学经验,提出了“以人为本,以德为纲,以质立校,和谐发展”的办学理念,确立了争创陇东名校的宏伟目标。张老师勇于探索、敢于创新,全面推行新课程改革,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中青年教师,悉心实施贫困学生救助工作,确保每个学生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在张老师的艰辛努力下,环县一中的教育教学质量不断提高,高考屡创佳绩,学校在2004年被命名为“庆阳市首批示范性普通高中”,2007年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先进集体”。2005年,成功举办了环县一中建校50周年庆典,他主持编写了《环县一中校史》,为学校的发展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张老师2018年7月退休,享受副县级政治待遇。他的一生,是诲人不倦的一生、严谨治学的一生、奋斗不息的一生、勤勉敬业的一生、无私奉献的一生。他先后荣获“庆阳地区优秀教师” “庆阳市模范校长”“甘肃省特级教师”“全国教育改革优秀教师”等荣誉称号。



时任环县第一中学校长的张克裕(2004年秋)



       不难想见,在这个过程中克裕兄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带领环县一中获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当然,在这之前的刘尚绪先生等诸位校长及其团队,已为环县一中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而努力推动环县一中使之成为陇东名校以至省内知名中学的,则应说是2003年接任校长的克裕兄及其团队。他们带领全校师生经过数年努力,到2005年建校五十周年的时候举行了盛大的校庆活动,那无疑是环县一中的高光时刻,也是克裕兄的人生高峰。我也回校参加了这次盛会,看着克裕兄开心地招呼校友、主持活动,我打心里为母校也为他感到骄傲。期间我也应他的要求为母校题词祝贺,乃借王昌龄《登鹳雀楼》诗句祝母校“更上一层楼”。



2005年7月环县第一中学校庆本文作者应命为母校题词



       我很羡慕克裕兄任事的干练果断,更钦佩他能果决地“断舍离”。记得2013年他校长任期将满,我曾询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豁达地说:“按惯例,一中校长退职后,一般都要转到县人大当副主任或县政协做副主席,我嫌麻烦,不想‘更上一层楼’了,决心固守一中,以教师终老吧。”后来果然如此。这让我佩服之外深感欣慰,因为我知道克裕兄的身体底子薄,长期为校事辛苦操劳,身体已不堪重负。记得2008年克裕兄乔迁新居,新居处于城西北的一块高台上,与俗称马莲河的环江相距不远,与城东南的玉皇山隔河相望,他每日居高临下,可卧听热闹的街市之声,享受市井生活之乐。克裕兄要求我给他写一幅字,我本不善书,而重拂其情,只得勉强凑了四句话,用毛笔写出给他,以示祝贺、兼寓劝慰——


               晏然高卧对玉皇,

               率尔低首看马莲。

               漫听车声与市声,

               证得心静人自闲。


       克裕兄当然明白我是希望他能放下担子、清闲一点。但事不由人,直到2018年退休,他才真正清闲下来,常发来游山玩水、含饴弄孙的照片,我很为他高兴。



       克裕兄出生于合道镇大路洼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他是父母年过四十生下的老儿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大哥比克裕大了20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生活困难,但父母和哥哥们还是努力供应他上了小学和中学。克裕兄大学毕业回到环县一中任教,其时父母都已是年过七十的老人了,三个哥哥也都辛苦务农,生计颇为艰窘。有了工资的克裕兄便尽心回馈大家庭。父母的生活费用、医疗费用,都是他全包下来,节假日常驱车回老家看望两老,嘘寒问暖,陪侍老人闲话桑麻。父母生前过春节,克裕都坚持回老家陪侍老人过年。两老都活过了八十多,先后平静终老于家。父母老去之后,克裕对几位年长的哥哥也尽心照拂,更竭力帮助侄子侄女们求学就业,……传统的孝悌之道,克裕都尽心做到了。


       让我特别感念的是,自我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工作以后,克裕兄就自动地代替我,精心照顾我的老人——从我的老祖父到我的父母,每年他都要数次回解家掌看望老人,给他们带去时令的瓜果、蔬菜、鲜肉、烟酒等等,老人有病,他便接到县城医治;我离开一中后,我的两个小妹妹都还在一中上学,也都是住在克裕兄和三姐的家里,一直照顾到她们毕业,达六七年之久;后来祖父、父亲先后去世,按照农村的老规矩办葬礼,我家门户大,办起来很繁难的,克裕兄总是安慰我不要着急、从容返回,他自己则尽心在县城购置葬礼所需的一应物品,亲自驾车一趟趟送去或督促子侄辈送回,如此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操劳,与我哥哥“里应外合”、合作无间,待到我回家,一切都置办妥当。数十年来我返乡探亲,也都是克裕兄车接车送,劳驾了他不知多少次,直到最后两年,他因为术后身体虚弱,抱歉地对我说:“我实在开不动了,就让儿子接送你吧!”人世间不乏好女婿,但像克裕兄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善待我家老人,用心之诚,用力之勤,实在少有,所以被一乡人赞誉为“好女婿”,我也早把克裕兄视为自己的好兄长。


       2024年1月21日家母去世,其时克裕兄因食道癌复发,正在西安的国际医学中心治疗,不能回来奔丧,他很感歉疚。我回信安慰他:“你安心治疗,家里什么都不缺,你放心!待事情过了,我去西安看你。”办完母亲的后事一周,我启程回京,路过西安特意停留了两天,去看望、陪伴了克裕兄两天。说来,克裕兄先天不足,多年来一直以羸弱的身躯坚韧地坚持工作,到2018年退休的时候,更是积劳成疾,不知什么时候患上了癌症,到西安做了手术。四年后的2023年冬复发而且扩散,在子女们的一再坚持下,他来到西安的国际医学中心接受治疗,也只是止痛而已。2024年1月30日下午我到西安后,立即赶到国际医学中心去看望克裕兄。此时的克裕兄病情很不乐观,但他表现得很平静。他坦率地让我看了检查的结果,说:“病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之所以同意来,也只是帮子女了却心思而已。我身体一直不好,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了,大半生为人,于公于私也算尽心尽职,老人入土得安,儿女各自成家,也都有了孩子,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该认命就认命吧!”对这样一个知命之人,我又能安慰他什么呢!于是陪着他在医院的大院子里散步,坐在椅子上聊天。回忆起我们数十年来交往的点点滴滴,他想起很多有趣的细节,很和悦地和我说着。记得说起九十年代后期的某年正月,他驱车到我老家接我和妻女返回县城、准备回京,他笑着说:“你还记得吗,那一次从红圈梁下最后一段坡,坡很陡,车咯噔一下,你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其实刹车失灵了,但我不能说,怕惊吓着李冰和雪洁,就默默挺住、冒险下了坡,想想都后怕啊!”……我们俩都知道,这其实是我们最后的聚首,两天后我恋恋不忍离开,他劝我道:“千里相会,终有一别。我们还能见上一面,闲话平生,我心满意足了。你回京与妻女过年吧,我过几天也回家过年,还想陪陪小孙子呢!”返回县城,克裕不时传来陪小孙子玩的视频,半年多后,他就病逝于家,享年六十六。子女遵克裕遗命,将他葬在大路洼村父母的身旁,也算是叶落归根吧。


       中国传统讲君子的修为,有“尽心知命”之说,如孟子“尽其心”之论、《周易》“知命不忧”之辞,让人觉得是很高很难的境界。克裕兄却以朴实的直觉直行达到了“尽心知命”、无所遗憾之境,此所以特别令人敬佩。今年环县一中将迎来建校七十周年,无数的学子们一定会记得他们的“张老师”、“张校长”的。


2025年6月8日草成于清华园之聊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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