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诗歌评论界，叶橹的名字如同一座灯塔，既照亮过闻捷、公刘等诗人的创作道路，也在昌耀、洛夫等作家的文本中留下深刻的解读印记。崔小南主《我们的心灵史——叶橹对话录》（文汇出版社，2023年4月）以访谈与回忆交织的形式，不仅勾勒出这位诗评家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更折射出一部微缩的中国新诗发展史。全书以“激情的赞歌”“阅读天空与大地”“一棵是石榴树，还有一棵也是石榴树”等章节为脉络，在个人记忆与时代洪流的碰撞中，完成了一次对诗歌与生命本质的双重叩问。
叶橹的批评生涯始于1956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激情的赞歌——读闻捷的诗》。彼时还是武汉大学学生的他，以“浓厚的生活气息、新颖的艺术风格和优美朴实的语言”精准捕捉到闻捷诗歌的特质，更预见了这位诗人在当代诗坛的地位。这种“迅捷的反应、敏锐的判断”并非偶然，而是源于他对诗歌本质的深刻洞察——正如庄晓明在书中所言，叶橹的评论“与诗人的创作一般，发现、创造同样是决定性的”。
这种发现力在他对昌耀的解读中达到巅峰。当《慈航》在诗坛备受争议时，叶橹率先指出这首长诗“具有像《神曲》那样一种主题构筑”，将昌耀笔下的高原苦难升华为“对历史的审判与灵魂的剖视”。他不仅看到了诗歌中“杜鹃啼血”般的生命韧性，更读出了“精卫填海”式的精神坚守。这种批评不是简单的文本分析，而是两个饱经沧桑的灵魂的对话——正如书中所述，叶橹与昌耀有着相似的流放经历，都在苦难中保持着对诗歌的赤诚，这种生命体验的共鸣，让他的评论超越了一般的学术探讨，成为“生命诗学”的生动实践。
对洛夫《漂木》的解读则展现了叶橹批评视野的开阔。在这部三千行长诗中，他敏锐捕捉到“先验的木头”这一核心意象，将其解读为“知识分子的精神漂泊史”。他指出，洛夫的两次“放逐”——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加拿大——与自己“被迫流放”“自我放逐”的生命轨迹形成镜像，这种跨越海峡的精神共鸣，让《漂木》的解读成为两岸文学对话的经典范例。
1957年的变故将叶橹抛入命运的深渊，二十三年的劳改、流放经历，却意外成就了他独特的批评视角。书中“阅读天空与大地”一章，以饱含深情的笔触记录了这段岁月：在湖北矿山的硫铁矿，他见证过“稀饭里的稗子”与“山体滑坡掩埋的生命”；在江苏灌南的农场，他体会过“迈不动的脚”与“连门槛都感觉高的屈辱”。这些经历没有磨钝他的诗心，反而让他学会了“从泥土中汲取诗意”。
这种“大地阅读”的积累，在他复出后的批评中转化为罕见的穿透力。他评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不再停留于对土地的表层赞美，而是读出了“苦难中不灭的赤诚”；他论牛汉的《悬崖边的树》，将“弯曲的身体”解读为“一代人的精神肖像”，这种将个人创伤与时代记忆相联结的批评路径，让诗歌评论成为历史叙事的重要补充。
书中特别提到，叶橹在高邮师范任教时，常于课堂上背诵《大堰河——我的保姆》，读到动情处泪流满面。这种“以心会心”的批评姿态，打破了传统诗论的学理框架，让评论本身成为一种情感的传递。正如他所言：“我没有书读，但我阅读了23年的天空和大地”，这种将生命体验融入批评的方式，正是他区别于学院派评论家的鲜明特质。
从高邮师范到扬州大学，从《诗歌报》“现代诗导读”专栏到《百年百篇 新诗解读》，叶橹始终站在诗歌现场。书中记录了他与扬州诗坛的深厚联结：为庄晓明、张作梗等诗人撰写评论，参与“润德菲尔庄园”的诗歌活动，甚至在八十多岁高龄仍为青年诗人的诗集作序。这种“不拒绝、不敷衍”的态度，让他成为无数诗歌爱好者的精神导师。
他对年轻诗人的扶持并非无原则的赞美。在评陈先发《空椅子》时，他既肯定其“决绝的生命姿态”，也指出“诗歌需要与读者对话的窗口”；论胡弦《蝴蝶》，他读出“万物位移中的心灵呢喃”，却也提醒“避免陷入语言的迷宫”。这种“既保护锋芒，又指出路径”的批评智慧，源自他对诗歌本质的坚守——在他看来，“好诗既要扎根大地，也要仰望星空”。
书中附录的“叶橹大事记”清晰展现了他的学术轨迹：从1955年首篇评论到2022年获“昌耀诗歌奖·特别荣誉奖”，六十余年的批评实践从未中断。这种坚守在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更显珍贵，正如他在访谈中所言：“诗歌评论不是简单的判断，而是与诗人共同完成一次精神的攀登。”
《我们的心灵史——叶橹对话录》最动人的，是它让我们看到：诗歌评论可以不止于文本分析，更能成为生命经验的传递；批评家不必高居象牙塔，亦可在苦难中保持赤诚。叶橹的一生，是“激情的赞歌”与“苦难的沉吟”的交织，是“发现的喜悦”与“坚守的孤独”的共生。
在这部书中，每一则访谈都是一次精神的相遇，每一段回忆都是一次历史的复盘。当叶橹谈到郭小川送他到码头的细节，谈到与邵燕祥“一杯酒论诗”的场景，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批评家的个人史，更是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正如他对昌耀的评价：“诗与生命融为一体”，这部对话录也让我们明白：真正的批评，从来都是批评家与时代的相互成就。
对于热爱诗歌的读者而言，这本书既是理解中国新诗的钥匙，也是照见心灵的镜子——它让我们懂得，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坚守：对真的执着，对美的敏感，以及对诗歌不灭的信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