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与现代的撕裂中坠落:论史怀宝《开放时代》中谭素玉的悲剧形象及其时代隐喻


2025年05月17日 01:11     美中时报    窦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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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史怀宝的长篇小说《开放时代》中,谭素玉的形象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映射出改革开放初期城乡文明碰撞下女性的生存困境。这个从黄河滩走向深圳的乡村女性,其命运轨迹交织着传统伦理的崩塌、资本逻辑的碾压与性别权力的窒息,成为时代转型期无数边缘女性的精神标本。




       乡土叙事中的“理想符号”与男性凝视下的失语


       在男主角齐盖的记忆里,谭素玉是被高度浪漫化的乡土符号。她“皮肤洁白如凝脂”“弥漫着豆花香味”,是黄河滩蒲苇荡里“野蛮而放纵”的恋人,承载着乡村男性对“完美女性”的集体想象。这种想象本质是男性凝视的产物:她的身体被异化为欲望载体(“凝脂般的皮肤”),她的誓言被简化为乡土伦理的寄托(“等你毕业就结婚”),甚至她的“失踪”都成为齐盖城市漂泊的精神动力。在男性叙事中,她的“出走深圳”被定性为“背叛”,“失联”被解读为“道德堕落”,而她作为独立个体的真实诉求——对贫困的恐惧、对城市生活的想象——被彻底消音。当齐盖在深圳街头举着结婚证追逐“合法妻子”时,他追逐的早已不是真实的谭素玉,而是乡土文明在都市荒漠中的精神图腾,一个被男性叙事重构的“理想符号”。这种叙事过滤下,谭素玉成为男性记忆中的“失语者”,她的声音、欲望与挣扎被压缩成符合男性期待的扁平剪影。


       都市浪潮中的商品化身与双重权力的绞杀


       深圳作为现代性的象征,对谭素玉的改造是从身体到精神的全面异化。小说通过三次“缺席的在场”暗示其坠落轨迹:电话里陌生男人的广东普通话、电视新闻中戴着手铐游街的“性工作者”、海大春婚礼上的“新娘”身份,构成从“失联”到“物化”的递进式隐喻。在资本逻辑下,她是可以标价的“第十二房太太”,是商人“征服大陆”的战利品;在性别权力结构中,她是齐盖“拯救叙事”的道德砝码、陈郊口中“被城市污染的尤物”。当她在婚礼现场甩给齐盖一记耳光时,这个动作既是对男性凝视的反抗,也是对自身沦为商品的绝望控诉,但保安拖离的结局,注定了个体在资本与性别双重权力面前的无力。她的身体成为城乡文明撕扯的战场:乡土将其编码为“贞洁容器”,城市将其异化为“欲望商品”,而她作为主体的感知始终被悬置。电子厂的流水线、娱乐场所的霓虹灯、商人婚礼的聚光灯,共同构成对女性身体的消费链条,传统伦理的“神圣化”与现代资本的“商品化”在此完成对她的双重谋杀。


       伦理困境中的双重边缘人与沉默的突围


       谭素玉的悲剧本质是城乡伦理撕裂的产物。在乡村,她因“进城”成为“失贞者”,父亲谭万能退婚时的嫌恶(“素玉以后嫁鸡嫁狗”),暴露出传统伦理对“越界者”的残酷放逐;在城市,她的“农村户口”与“低学历”成为原罪,电子厂、建筑工地、娱乐场所都未给她提供合法生存坐标。这种双重边缘化使她成为悬置在城乡之间的“精神孤儿”,既无法回归乡土的精神故乡,又融不进城市的物质丛林。


       但小说通过细节暗示其主体性的微光:每月寄给父亲的“五千块”汇款单,暗含用经济独立重构尊严的努力;婚礼现场的耳光,是对“拯救叙事”的无声拒绝。这些瞬间如同暗夜里的火星,却很快被时代巨风扑灭——当齐盖在医院叫嚷“素玉是我的合法妻子”时,他维护的仍是男性主导的伦理秩序,而非谭素玉作为人的真实诉求。她的沉默不是屈服,而是对双重压迫的拒绝言说,那些“沉默的物证”(如粗布花肚兜)成为女性叙事的隐秘反抗。然而,在男性叙事霸权下,这种反抗如水滴入海,激不起任何涟漪。


       时代症候的解剖标本与现代化的精神寓言


       谭素玉的形象超越个体悲剧,升华为改革开放初期社会转型的精神活检标本。她的“失踪”是乡村劳动力流失的缩影——当城市化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吞没乡村,那些怀揣希望涌入城市的青年,如同无根的浮萍,在资本与欲望的漩涡中迷失方向。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石磨”意象极具隐喻性:乡村的石磨承载着农耕文明的慢节奏与手工温度,而深圳的“电子厂流水线”则象征着标准化、高效率的现代生产逻辑,两者的碰撞碾碎了谭素玉这类个体的生存尊严。她从“豆腐世家的女儿”到“商人小妾”的蜕变,恰似传统手工业在现代化进程中被资本碾压的缩影,身体成为资本原始积累的祭品。


       她的“变形”更是道德真空期的深刻隐喻。当传统伦理的“贞操观”与城市的“消费观”在她身上激烈碰撞,她成为“两边不讨好”的道德弃儿:乡土视其为“堕落者”,城市视其为“消费品”。这种伦理断裂在小说中具象化为她的三次“身份裂变”——电话里的“他人女友”、电视中的“游街女子”、婚礼上的“资本新娘”,每一次裂变都是对传统与现代双重规则的辛辣反讽。作者通过她的命运轨迹,叩问着经济腾飞背后的伦理代价:当物质欲望成为唯一的价值尺度,那些被时代列车抛下的个体,该如何在文明的废墟上重建精神坐标?


       小说结尾,齐盖在深圳街头的寻找具有荒诞的哲学意味:他举着结婚证追逐的,既是记忆中的恋人,更是现代化进程中失落的人性温度。而谭素玉的真正悲剧,在于她连“被寻找”的资格都被剥夺——她的存在价值早已被异化为男性叙事的注脚,无论是“贞女”还是“堕落者”,都不是她作为人的真实模样。这种叙事留白,恰似现代化高速路上的精神废墟,沉默地追问着文明进步的本质:当我们在GDP的狂欢中高歌猛进时,是否听见了那些“消失者”沉默的控诉?那些被城市化浪潮吞没的“谭素玉们”,用消失的背影,为现代化进程写下最苍凉的注脚。


       镜像破碎:女性叙事的祛魅与重生可能


       谭素玉的形象如同破碎的镜像,每一道裂痕都刻着文明转型的剧痛。她的悲剧不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男性与女性多重权力绞杀的必然。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消失”是时代的共谋,而她的沉默,正是对所有喧嚣的现代性神话最有力的解构。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撕裂中保留了微弱的希望之光:她寄回家的汇款单、遗落的粗布花肚兜、婚礼现场的耳光,这些“沉默的物证”构成女性叙事的隐秘链条。它们暗示着:即便在最黑暗的时代夹缝中,女性的主体意识从未完全湮灭。这种“破碎中的微光”,既是对谭素玉个体的悲悯,更是对所有在现代化进程中挣扎的女性的精神致敬——她们的沉默不是屈服,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对抗着世界的喧嚣与暴力。


       谭素玉的形象最终成为一面棱镜,折射出改革开放初期的复杂光谱:既有乡土文明的挽歌,也有现代性的阵痛;既有男性叙事的霸权,也有女性觉醒的微光。她的坠落不是终点,而是一面镜子,让我们在凝视中反思:当我们赞美时代进步时,是否该为那些被时代碾碎的“镜像”留一份沉重的注脚?毕竟,任何文明的真正进步,都不该以个体的精神废墟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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