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爱和读解志熙《砚台的记念》:从黄土地获取成长力量


2022年12月16日 04:04    来源:汉语言文学研究交流平台    关爱和

       环县地处陇东,现隶属甘肃省庆阳市,地理位置在宁夏、陕西、甘肃三省交界之域。环县属黄土高原地形地貌,境内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年降水量不足200mm,现在人口30万。庆阳直线距离与西安为近。西安至银川的高铁2020年开通,途经庆阳。西安至庆阳需75分钟。兰州至庆阳的高铁预计今年年底通车,通车后用时约4个小时。


       解志熙所著《砚台的记念》,是一本回忆性散文集。其所勾勒的生活记忆,隐然以成长为主题。环县是解志熙的家乡。作者的身体、心智、情感、学术的成长,又以在环县和走出环县为分界线。不管是在环县的成长,还是走出环县的成长,黄土高原上的黄土地,都是作者赖以成长的生命力量。




       家乡的成长



       先从作者的家乡成长说起。


       从爷爷这一辈,解家迁至环县虎洞乡解家掌。作者《村落记》记黄土高原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在生活道:


       以“掌”名地者,别处似无而陇东独多也。盖陇东山岭连绵而错落有致,率多夹山而成方圆十数里之小盆地,其地自山根而下渐趋平缓,号为坡地滩地,可以为耕也,中则水道纵横,冲刷久之乃成沟壑,而环顾整体则确然若手掌状。夷考其始,初栖于某“掌”者不过一家一户,其后子孙繁衍渐成村落,此所以陇东村落多以“某家掌”为名,而吾村“解家掌”即其一也。


       天之于吾家也可谓厚待。盖相邻村落中,解家掌之田最为平整,平滩之地可二百亩,别村所无也,两厢台地亦较为平缓,且土质多属黑壤,远较别村之黄土为佳也,所以自吾祖辈迁居于此,皆安居乐业焉。一年庄稼分夏秋两熟:夏粮以小麦为主,多在去秋或今春播种,而成熟于夏也;秋粮则以糜子、荞麦、谷子、玉米为主,多播种于四五月间,而成熟于秋也。农忙时男女倾家而出,躬耕田野,不辞辛劳,午间以自带干粮凉水聊缓饥渴,诚所谓“日出而作”者也。向晚则收工回家,男子喂养牲畜,妻女生火做饭。于是炊烟袅而热饭上桌,乃先奉长老,然后分食。聚餐毕时,往往已至晚间八、九点矣,乃略为收拾,随后相继登热炕而安眠,诚所谓“日入而息”者也。1


       这是一个典型的黄土高原的村落,村落人过着近于结绳而治、周而复始的生活。作者以陶渊明《桃花源记》宁静欣赏的笔调写村落和村民生活,是因为他的生命、他的情感属于这片土地。


       说到环县,不可不知道列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的环县皮影戏。作者对皮影戏这一黄土高原上的文艺风景由衷地喜爱,其笔下所描写的皮影演出,充满着热闹和欢乐:


       在陇东——甘肃东部的环县及其周边一带,每逢节庆庙会、农闲时节或人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总少不了道情皮影戏班的参与。说是“戏班”,其实不过五六人,而且很少专职的,大多是喜欢此道的农民在农闲时自发组织而成,他们在劳作之余搭班演出,其小小戏班的全部道具,一头毛驴就可以驮走,所以乡亲们戏称道情皮影戏班是“一驴驮”。白天,他们按照提前的约定,拿着乐器,赶着毛驴,前往“请戏”的人家;傍晚,他们略洗风尘、吃点茶饭后,便在戏迷们的热情期待中开始演出。演出场地常常是在全村最宽敞的窑洞,演艺者在窑洞最里头支起作为幕布的“纸亮”和几把桌椅,挂起照影的“大马灯”,观众们则将窑里窑外挤得水泄不通。随后,开场的锣鼓打响了,浑厚的四弦拉起来了,轻脆的水梆子敲响了,好戏陆续开唱:或是紧张激烈的《蛟龙驹》,或是缠绵感伤的《李彦贵卖水》,以及神话剧和敬神戏等等。小小的皮影在牵线艺人的“指挥”下做着各种动作和表情,同时兼任主唱的牵线艺人则根据剧情和角色的不同,唱出悲情的“伤音”(商音)或欢快的“花音”,每当唱到高潮激情处,乐队即跟着帮腔,谓之“嘛黄”,非常之动听,观众无不为之痴迷。戏就这样一出一出地演下去,直至深更半夜散场了,观众仍如痴如醉,恋恋不舍地回家去,而艺人们则带着半夜的兴奋和一身的疲惫休息了。第二天,你又可以看到这小小的戏班匆匆穿行于环江两岸的乡间小道上,奔向下一个请戏的乡村人家。2


       当此种属于黄土高原的热闹和快乐,与作者爷爷的爷爷发生关联时,我们更能体会到皮影戏在作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了。


       在皮影戏这一中国最古老的戏剧形式的近代传承中,解家是有特殊贡献的。作者爷爷的爷爷解长春是黄土高原上成长起来的皮影艺术家,《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所设的“陇剧”词条下有专门记载:“(解长春)一生从事陇东道情的改革活动,制定并改进了道情的音乐及声腔,增添了四弦、笛呐和水梆子(梆铃)等乐器,对道情艺术的发展有很大贡献” 3。


       长春公一生痴迷艺术,却告诫后代以耕读传家。因长春公的儿子不理家务,耕读传家的责任,过早地落实在长孙即解志熙的爷爷身上。


       《寡言的祖父》一文所写,是一个睿智而坚韧的爷爷。爷爷1895年生,经历过满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爷爷是环县最早的中共党员,见过毛泽东、彭德怀。红军让他担任红区区长,他因家庭生活负担重,没有去当。而他的四弟,却因为当红区区长而被杀害。当地的共产党员,许多是经爷爷的介绍而入党的,成为解放后在省会工作的“庆阳帮”。爷爷因有家庭之累,选择做农民,劳作不辍,无须劳心。爷爷有择业的自知之明,也有独特的养生之道:三星高照,饮一碗凉水,以求清凉安眠,即是作者亲自服侍经历的养生之道。此种养生,与作者小时候抱着大公鸡到医院为自己打鸡血一样,充满画面感。劳力耕作的爷爷79岁的冬天,尚能上山打柴;90岁的高龄,无疾而终。作者读茅盾的《白杨礼赞》,感觉爷爷就是黄土高原的白杨,普通而傲岸。


       在解家掌,耕是本分本色,读是奢望之想。爷爷耕读传家的理想是通过两个孙子分别实现的。大孙子即作者的大哥,二孙子是作者本人。作者记述爷爷和父亲窑洞对话:


       有一天早晨我正在清扫院子的时候,突然听到窑洞里传出祖父的声音,那是对我父亲说的:“你让大小子和三姑娘回家劳动吧,家里这么难,他们可以帮手了,都念书咋行啊!要念书,就让二小子去念,那个人一有空就抓挖着自己的书,路上看到个纸片片也要捡回来写字,天生是个念书的,能念成!”然后是父亲委婉的回话:‘年纪都还小,先念着吧,世事难料,且走且说,不能让孩子当睁眼瞎子啊!“我知道,祖父是个务实的老农民,他想让稍大些的孙子、孙女回来劳动,这不奇怪,可没想到祖父竟然对我的上学读书网开一面,而且认定我能读成。这让我非常惊讶,因此也暗下决心,一定要读出个样来!我后来读书略有所成,与祖父这句话的鼓励,有很大的关系。其实,哥哥的书也没有白念,他高中毕业后回乡当民办教师,1982年土地承包到户,哥哥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回家种田,很快就出息成一个有文化会种地的新农民。土地承包后的第二年,哥哥种了四十亩新品种小麦,大获丰收。麦子打下来了,哥哥把一袋又一袋麦子往祖父住的窑洞里背,祖父先还记着数,后来数不过来,就问哥哥到底打了多少,哥哥说:“大概有二十多石吧!”祖父感叹道:“我种了一辈子庄稼,从来没打过这么多麦子。哎,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啊,我从此放心了。”4


       对家庭自然的耕读分工及爷爷的偏袒偏爱,作者当时肯定是心中窃喜的。长辈不经意的闲话,成为两兄弟日后的各自的角色认同,也划下读、耕揖别的各自人生。恢复高考后,哥哥也有读书的机会,只是为了家庭的生计,主动选择回家务农。


       《另类的父亲》 写父亲的人生故事。父亲是上过私塾的,爷爷请秀才在家讲子曰诗云,在当地也是惊人之举。因为曾经秀才授课,父亲成为乡村中少见的读书人。父亲1955年被选拔为本村初小教师。20世纪60年代初,刚刚30岁的父亲,因趟冰冻河水而落下腿疾,走路瘸拐,不得不离开学校,靠打零工养家。父亲对家的最大贡献在于有文化,信科学,以科学文化的价值观指导家庭生活。家人有病,首先想到的是往医院里送,咬紧牙关,也要支持五个孩子念书。治家诸事的处理,显得明智而有见识。20世纪60年代末,环县一中实行特殊政策,凡读到高中的农村孩子,可申请吃国库粮。父亲为孩子们能在城里上学,自挖窑洞,打炕垒灶。父亲挖的窑洞,让兄妹四人住了十年,完成了各自的学业,被称为当代愚公。住窑洞的兄妹五人,除大哥外,后来都考上了大学。有文化讲科学的父亲的选择与坚持,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说父亲另类,是因为他的明白,有时近于知天命断生死的程度。2017年11月的一天夜里,作者梦到父亲,心有戚然。于是第二天执意赶回家乡,见二老均好,才放下心来。一周后作者要离开:


       父亲送我到院外,朗声对我说:“你回来,我们父子又见了,好啊。我估计自个过不了新年,我知道的。能活到八十五六,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很满足了。我这一生,前半辈子不该吃的苦都吃了,后半辈子不该享的福都享了,没什么遗憾啦。你们兄弟姐妹的日子也都可以,我很放心。你回去吧,等我老了的消息,你回来和你哥哥把我埋了,就行了,孩子和她妈妈两个,就别跟着回来,太远了!”哥嫂和我赶紧岔开话去,解说道:“爹这身体,还能康健好几年呢!”父亲含笑不语,目送我离去。就在一个半月后的2018年元日凌晨,哥哥来电话说父亲已于一点半去世,人很安详。父亲到底如他所预感的,没有过旧历的新年,所幸老人也没受什么苦痛,就遽尔归天了。5


       能知天命,能知生死,这难道也是文化与科学神明所赐吗?父亲殁后,作者以“行义守仁一生无憾事,务农执教二业有子承”6挽联敬悼父亲,希望父亲的贤德,作为后辈的精神遗产,可以继承、可以光大。


       《砚台的记念》一文所写,与文化基因的传承有关。上过私塾的父亲有一方砚台,上小学的作者,随父亲学写毛笔字,用的就是父亲的砚台。小有进步,则扬扬然自喜。舞文弄墨日久,文化与文人气质,也便与日俱增。父亲暮年,希望为读书的小儿子留点什么,作者就讨要了父亲的砚台,放在北京自己的书桌上。砚台成为父子间的文化血脉的连接。


       《人与树同在》一文所写,关乎家族价值观的承守。作者称祖、父、兄三代都是特好植树的农民。农民植树,与经济有关,长大的树可以换救命的粮食,可以变成劳动工具和门窗;农民种树,与喜爱绿色和生命有关,树是黄土高原生命族群中的重要成员,树使黄土地有多彩的生命色彩。父亲说:“连棵树都没有,哪还是人住的地方吗?”7这种价值观为作者所遵守,喜树爱树。在清华五楼的楼舍里,作者近于痴迷地看着楼边天天向上的白杨,忆着家乡的事,想着家乡的人,拷问着究竟是树装点了窗,还是窗接纳了树。树是作者现在与过去的融通媒介。


       《善缘偶记》一文所写,父辈的善良福报于后代。作者自幼有疾,皮肤骚痒,在缺医少药的解家掌,找不到医治的机会。滴水成冰的腊月,一河南老者路过,求食求住。父亲同意老者住下,且与父亲同吃同住。作为报答,老人主动为作者出具治疗风疹的土方,依土方取猪油、硫磺,涂抹身上,火烤增加疗效。治疗数次后,作者的皮肤病居然大有好转。此类戏曲小说中古老的投桃报李的故事,在20世纪60年代的解家掌重演。善良是家族品格,可以为子孙带来福报。


       家乡的成长,作者是用一种被动接受的方式进行的。在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作者接受了科学、文化的理念,萌动了热爱自然、热爱亲人的初心,积蓄着以读书求知识谋未来的躁动。


       走出家乡的成长


       到县城上学,是作者走出解家掌的第一步。新中国建立前的环县,没有一所中学,甚至没有一所完全小学。1955年创建了环县一中,到作者1974年到县城上高中时,已经有了四个完中,但最好的还是一中。环县百分之九十的大专学生出自这所学校。作为最好的学校,它有着师资的优势,加上诸如在一中读书的农村学生可以吃国库粮等政府政策,便可以把县域内读书的种子集合于斯,形成优势教育资源的虹吸效应,最大程度发挥其人才培养的优势。


       环县一中为作者提供了走出家乡的阶梯。1977年冬天,还是高二学生的作者,参加高考,并被西北师大中文系录取。西北师大是地处兰州的名校,其校区曾是抗战时期西北联大的办学地。抗战胜利后,西北联大主体北京师大返迁北京,留在兰州的部分便成为西北师大的办学班底。


       作者在《往事历历在目前》一文中回忆大学生活,感慨万端地写道:“从此开始了四年的大学生活,迎来了自己的成长的季节。”8大学的成长是方方面面的。首先是身体的成长。有粮有肉吃了,个头就开始猛长。由初入学时排队点名时的“小不点”长成了男子汉。其次是心理的成长。上大学成了成年人,寒假回家,敢走30里的夜路了。再次是有向雅求好的审美意识了。在环县读中学时,笑话讲普通话之人。到大学,读中文,知道普通话交流的好处,获得讲好普通话的能力,就开始用普通话交流。大学毕业后到环县一中教学,坚持用普通话教学,成为学校少有的普通话教学的老师。四是在大学对知识的接受,进入“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饱学时期,用作者的话描述“学习几乎成了我的生活的全部。”9


       在西北师大遇到很多好的老师,但影响作者一生的老师是支克坚教授。支克坚是作者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看到作者的毕业论文后,提出让作者修改,而后帮助其推荐至《甘肃社会科学》发表。作者回家乡后,并没有认真去修改论文。而支老师的惜才之心,使他没有忘记这个学生,半年后主动寄信寄书与作者,希望他报考研究生,所寄书是报考研究生的参考书。


       在支先生的鼓励下,解志熙1983年报考河南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研究生,并得到录取。导师为任访秋、刘增杰、赵明三位老师。对三位老师,《砚台的纪念》中均有记述。在河南大学近现代文学学科,任访秋先生是第一代学者。作者在《深恩厚泽忆渊源》中,回忆研究生复试时,任先生所出现代文学考题,大多与古代文学有关。读书多年后,对任先生治学路径有如下心得:“任先生一生治学,从容出入于古代文学、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从不划地自限,故能上下贯通,多所创获,尤于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重大转折之来龙去脉颇多过人的发现。”10这种古代、近代、现代贯通的学术取向,帮助作者在北京大学王瑶先生主持的博士生考试时占得先机,稳操胜券。刘增杰、赵明是第二代学者。作者《难得是认真》一文,论及赵先生,以为“先生为人为学则一丝不苟、特别认真,给我们严格的学术训练、帮助我们打下了比较扎实的文字功底。”11对刘增杰教授的记忆,作者写在《“导师”的意义》一文中。作者读硕士期间,刘增杰教授是河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作者感觉:“从读硕士到读博士,我其实是被刘先生‘推着’一步一步走向学术‘前沿’的。”12解志熙硕士论文选题是中国现代抒情小说,刘增杰老师在答辩时称赞作者“找到了他自己。”硕士论文中的核心内容发表在《文学评论》上。80年代的《文学评论》正处在洛阳纸贵,一言兴邦的峰值期,得以在《文学评论》上发文,成就感自然是满满的。硕士毕业,刚喘口气,刘增杰教授便指定让解志熙报考严家炎的博士生。于是,作者又硬着头皮去北大“奉命读书”。


       刘增杰教授急于送解志熙到北大读书的目的,有因材施教、转益多师的考量,也有河南大学中文系申报现当代文学博士授权点梯队建设的需要。地方大学聚集人才难,申请博士点更难。送解志熙去北大读博,相当于以旧社会娶童养媳的办法,选拔优秀毕业学生,送出去深造,期望学成后回校服务,担当博士点申报的重任。作者就是当时学科送出的童养媳。既幸运而又悲壮。


       1990年,作者完成北京的学业回河南大学工作,在河南大学工作了10年。10年间,作者由讲师晋升教授;10年间,由孑然一身而成家立业;10年间,博士点的申报得以成功。10年间,两位中国现代文学界的大咖樊骏、吴福辉以他们各自的学术贡献,成为河南大学研究生培养、博士点申报的功臣。


       樊骏老师是20世纪80、90年代现代文学学科的掌门人之一,是一个最具有学科建设意识、最具有现代文学学科大局观、最舍得把自己的精力投入于学会组织、学术拓展方面的学科组织人。他一生未娶,将所接受的姐姐在香港的遗产,设为“王瑶奖学金”,鼓励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做出贡献的青年学者,在其生前,奖学金的来源一直不对外公布。樊骏老师1997年来河南大学参加会议,会后我们去河南境内的尧山游览。晚上在月光下聊天。我向几位同游的老师倾诉了博士点申报的烦恼,樊骏老师若有所思。之后,樊骏老师主动提出来河南大学中文系带研究生,上研究生课程,帮助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而不取任何报酬。


       樊骏老师是解志熙博士论文的审阅人。作者《悼念樊骏先生》从他个人所感受的角度,解释樊骏老师对河南大学现当代学科支持的另一重原因:


       大概是1993年的春天吧,他却突然给我来了一封长信,表示同意与河南大学学科点合作申报博士点,而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则是他对我的学术前途的考虑。记得那封信的大意是说,最近他重读了我的一些论文,觉得从长远来看,我还是应该回到北京工作为宜,但他也明白,除非河南大学的博士点批下来,否则我是不可能离开河大的。所以,他决心答应河大的要求,参与博士点的申报,希望早一点获批,这样就可以让我早日回北京了。还说这是他考虑再三的决定,并且征求过严家炎先生的意见,严先生还开玩笑地对他说,“那你就舍身去救解志熙吧,除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从此樊骏先生全面地参与了河南大学学科点的工作,完全把自己看作学科点的一员,除了每年一个月来讲学、指导研究生、主持研究生答辩等例行工作,还积极为我们出谋划策、努力争取外援。


       而让研究生们最开心也最担心的,则是每次答辩后樊骏先生的总讲评,他总是热情肯定研究生们的每一点那怕是微末的进步,而对其存在的问题,也总是给予中肯的指正。如此来自最高学术机构著名专家的讲评,是这些边缘地带的年轻学子们难得的福气,对于他们的成长,起了非常重要的激励作用。事实上,如今学有所成、留任河大的青年学者如刘进才、张先飞、刘涛、杨萌芽、孟庆澍、李国平等,都是樊骏先生悉心指导过的研究生。13


       樊骏先生舍身救解的故事,我在看到收在散文集中的《怀念樊骏先生》一文时才有真正的了解。


       申博的艰难还不止于此。1996年以后,又有了学校整体过博士授权单位,学科点才能有效生存,导师年龄超过60岁,不可成为牵头导师的各种政策和规定。在樊骏老师不能真正有效参与申报的情况下,我们又有了和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联合申报。联合申报使我们有了和吴福辉老师共事的情缘。这段故事作者记录在《含笑对人生通达见文章》一文中:


       从此,老吴开始了与河大学科点的合作。从1999年到2019年的整整20年间,老吴一直担任着河大的博士生导师,先后培养了十几名博士生和数名博士后。在这过程中,老吴既以其博雅的学养趣味和通达的学术思想,循循善诱地启发着所有从学诸子的学术成长,也卓有成效地带动了河大学科点的学术提升。同时,老吴还积极地为河大学生争取利用现代文学馆的资源和条件,热情地为河大学科点的发展壮大建言献策。合作是顺利而且愉快的:每年老吴都要数次来河大“蹲点”一两个月,讲学、开题、答辩,非常认真地履行职责;教学之余,他也乐陶陶地出游河南以至省外各地,赏玩山水名胜,踏访风俗民情,用心拍照写日记……渐渐的,可爱的老吴“反客为主”,成了一个毫不见外的河大人以至于开封人——晚年的老吴曾经由衷地肯认,开封是与他生命关系最为密切的四个城市之一。14


       吴福辉作为国内第二代现代文学学科的代表性学者,将他最后20年的学术活力和河南大学的学科建设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在《砚台的记念》中读到作者学术成长的同时,也感受到河南大学的学科成长的艰难。


       解志熙离开河南大学,到清华任教,是在2000年。清华中文系初动请解入清华的想法是在1994年。此时因为河南大学申报学位点无果,因此没有启动。其中最初的推手是樊骏、严家炎二位老师。1998年,河南大学现当代博士点获批,清华大学中文系的徐葆耕、蓝棣之便开始了他们的挖人计划。当时我为河南大学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受校长委托,与徐葆耕谈判。能谈什么呢?清华大学中文系与河南大学中文系的落差,使我的落寞失败可想而知。散文集中《人格的感召》一文是写徐葆耕的。徐自己谈对清华的贡献,是“九十年代以降,我花了13年的时间,建设中文系,争取了一批优秀学者来清华工作。”15读后,我弱弱地问一句:徐葆耕对清华贡献背后,是不是以许多学校失去“童养媳”人才为代价的?


       作者在清华,正当壮盛之年。20余年间,创造已经压过了成长。但作者的诗文心结,仍在成长之路。2007年,作者写作《聊记堂自记》,述写胸臆:


       窃念原本乡野,质木无文,少小离家,负笈四方,旅食求生之余,稍读儒先之书。及其卒业,幸赖诸多师友之助,猥充上庠教员之职,遂混迹学界,聊以糊口。尝为时髦思辨之文,曾获“学术新锐”之名。然频年作论,心实厌之;加之话语络绎,信乎应接之不暇,左支右吾,确乎不胜其烦也。清夜自惟:值此老大不小之年,为此不东不西之学,岁月蹉跎,何时是了!


       然则,既难免客居无聊之生涯,正不妨率性逍遥之优游,而乐亦在其中矣,夫复何忧?乃断然对曰:“人生如寄耳,聊且随喜之。”爰自题其所居曰“聊寄堂”。于是释然放其心,欣然从其志——流连兮光景、随缘乎学术、从容于岁月也。16


       龚自珍诗曰:“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17。《砚台的纪念》的写作是一次“流连兮光景、随缘乎学术、从容于岁月”的写作实验。60岁的作者,还正是顾盼生辉、风韵犹存的年纪。愿作者一方面不弃随缘学术、不中不西的学术研究,另一方面更多流连光景、从容岁月之作。


       注释:


       1.解志熙:《村落记——家园琐忆》,《砚台的记念:听风庐随笔》,洛杉矶:美中时报出版社,2022年版,第256-258页。

       2.解志熙:《黄土高原上的文艺风景——陇东道情-皮影戏随谈》,《砚台的记念:听风庐随笔》,第72-73页。

       3.中国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中国大百科全书 戏曲曲艺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年版,第228页。

       4.解志熙:《寡言的祖父》,《砚台的记念:听风庐随笔》,第45-46页。


      作者简介:关爱和,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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