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玉根在《一个真实的琼瑶》的绪论中说:“许多人称她(指琼瑶──引者)为‘爱情教母’。”(史玉根:《一个真实的琼瑶》,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绪论”第9页,本文后面引自该著的文字均只标注页码)人们赠予琼瑶这样的名号确实是有道理的:一方面,琼瑶本身就有非常丰富的爱情故事,而且曲折而起伏,具有传奇色彩;另一方面,她的小说基本上都是讲述浪漫而悲摧的爱情故事,而且讲得凄艳哀婉,令无数的少男少女如痴如醉,感动得涕泪横流。因而,许多人从琼瑶的小说和爱情经历中获得了对于爱情的信仰,相信人间一定有忠贞不渝的爱情。
琼瑶出生后,她的父母给她取了非常漂亮的乳名:凤凰。可是她的长相却并不像她的名字那么美丽。当琼瑶有了记忆时,她的印象中就有人跟她开玩笑:“凤凰长得这么丑,将来一定嫁不出去。”(第7页)后来她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长相确实有问题:“身子瘦弱,脸色苍白,而且眼睛不够大,鼻子也不够挺,更要命的是面颊右上方还有一小块黑色的胎记。五官之中只有小巧的嘴巴勉强合格。”(第7页)先天的不足已经令人不堪忍受,可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琼瑶在6岁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使她的鼻子又多了一道疤痕。对于女孩来说,漂亮的长相就是爱情重要的资本,长相出了问题就可能使爱情大打折扣。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有“丑女难嫁”的说法。然而,偏偏是丑女,性意识却早早觉醒。琼瑶在1960年代写过一篇叫《流亡曲》的小说。小说刻画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军官形象。小说突出的是这位军官既顶天立地又不乏柔情的男子汉气息,具有豆蔻之年女孩心中偶像的意味。而且,更有意味的是,琼瑶这部小说所叙述的是她在6岁时的一种朦胧恍惚的心理经验。那是1944年的夏天,年幼的琼瑶随父母在日本侵略者把战火烧到了湖南时而逃难。就在他们一家处于逃难的困境时,有一位叫曾彪的连长及时给予无条件的帮助,并且极尽全力照顾他们一家人。尤其令琼瑶终身难忘的是,曾连长带着小琼瑶骑上高头大马,而琼瑶不仅骑在马上,而且还可以依偎在连长的怀中,既浪漫,又安全,“心里不由得产生一股骄傲和兴奋劲”(第14页)。整个相处时间内,曾连长对琼瑶一家的照料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当然令琼瑶父母十分感动,更令这个6岁的小女孩,心旌神摇。若干年后,琼瑶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来,仍然印象非常深刻,内心难以平静,她明确表示:“我对曾连长却已有一份孺慕之情”(第17页)。琼瑶在这里所说的“孺慕”二字,真是绝妙。一方面,她那时还是一个幼女,不能说产生了爱情,只能是“孺”子之情;另一方面,她的这份情感中确确切切包含着“慕”的成分,而且这个“慕”的情感非同寻常。因此,在幼小的琼瑶的心目中,这个叫做曾彪的连长无疑就是一个偶像,“琼瑶承认,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所崇拜的男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类型的人物。”(第17-18页)由此可见,琼瑶的性意识与常人相比来得确实早一些。
如果说当年曾彪连长在琼瑶的意识中像是留下一个梦,那么到了她十八九岁的时候,这个梦化作了生活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与常规有着很大的距离。一个女孩到了十八九岁爱上男人,这一点都不奇怪,但是琼瑶爱上的不是与年龄相当的年青俊美的男孩,而是比她年长25岁的国语老师(1913年生),也就是说,琼瑶所爱上的人年龄是她的双倍拐弯,比她的母亲(1915生)年龄还要大,快赶上她父亲(1908年生)的年龄了。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是可以超越种族、地域、宗教、职业、地位、年龄、文化等巨大差异的。不过,琼瑶的师生恋是由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决定的。当时的国文老师虽然已过不惑之年,而且长得也不算帅气,但是他“满腹诗书,一派儒雅气质”(第34页),当然对小女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而且最关键的是,琼瑶的数理化学习跟不上趟,只有国文这一门课还让她有些人生价值感,长相的丑陋,内心的自卑,使她的的心理比较脆弱,一旦有人对她的某个方面予以肯定,那就很容易产生感激之情,如果当这人是一个男性,特别是年岁略长一点的男性,那么那种崇拜和感激之情就很容易转化为醉人的爱情。对于琼瑶爱上年长25岁的老师,她的父母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尽管他们自己当年也是师生恋,也曾遭到过琼瑶外祖父母的反对,但是幸好琼瑶的外祖父改变了态度才使他们结成秦晋之好。如今令父母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琼瑶竟然步其后尘,居然也陷入了师生恋了。尽管事情的性质是一样的,但是在琼瑶父母看来,女儿所爱的人与她年龄差距毕竟太大了,而且女儿在他们的眼里还很小,还是中学生,还不懂事,将来还要考大学呢!因而琼瑶父母当然反对琼瑶的师生恋。通常情况下,对待女儿的早恋,特别是年龄悬差巨大的师生恋,父母总是软硬兼施,既晓之以哩,动之以情,又痛斥和责骂。而琼瑶的父母却是一味地“埋怨、斥责,甚至歧视”(第32页),根本没有琼瑶所期盼的“一点安慰和支持”(第32页)。父母的阻挠和反对虽然令琼瑶感到“抬不起头,而且充满了犯罪感,充满了自卑,充满了歉疚,也充满了无助”(第32页),更激起了她的叛逆和反抗,为了追求爱情,琼瑶毅然服下了一整瓶安眠药,并且还给父母写下了遗书。幸亏发现及时,抢救及时,琼瑶活了下来。但是,她仍然没有屈服于父母的压力,坚守自己的爱情。而父母也没有改变态度,只是策略地作出让步,要琼瑶将精力放到决定命运的高考上来,并且“几乎每天都要‘督促’琼瑶几次”(第33页)。而琼瑶不是一味的叛逆和反抗,也作出了某种妥协,在放弃写作的同时,将爱情暂时搁在了一边。然而,琼瑶尽管作出了巨大努力,无奈数理化方面的底子太薄,在1957年的高考中还是榜上无名。高考失败给了琼瑶沉重的打击,连同爱情的挫折让琼瑶再度陷入了绝望,想到了死。这一次,琼瑶先是绝食三天,然后偷偷地“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和镇静剂”(第38页),并且给他的情人国文老师写了一首诀别诗。这一次,琼瑶又被救下了。而她的父母则迁怒于琼瑶的情人国文老师,因为他们认为:“女儿落榜、自杀等等这一切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的。”(第39页)琼瑶的母亲于是报了警,控告这位国文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第39页,按照当时的台湾法律,不到20岁的人都属于未成年人),但是警方没有受理。琼瑶母亲又到教育主管部门控告,称琼瑶的老师“诱拐学生”(第39页)。教育部门立即过问此事,很快将这位老师赶出了学校。琼瑶母亲的这种做法既严重伤害了女儿琼瑶和她的情人,又是对自己青年时行为的背叛。一个人在青年时可以勇敢地追求理想和信念,甚至愿意为此献出生命,但是轮到别人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可能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利益而竭力阻挠,甚至不惜采取一切手段。就这场师生恋中的那位国文老师来说,他虽然年龄偏大,但是他的妻子早已去世,此时过的是单身生活,当有少女爱上自己时,他有权利接受这份爱情。尽管此时,琼瑶还是未成年人,但是到了十八九岁的年龄,到了恋爱的季节,完全不同于懵懂无知的少年,况且他们只是恋爱,并没有结婚,更没有带着琼瑶私奔,所以,警方没有受理是有道理的,而教育主管部门却作出过度反应。国文老师由于教育主管部门的过度反应而“身败名裂”(第39页),而且不得不离开台北,到台湾南部的嘉义去谋生。对于这样的局面,琼瑶一方面痛苦万分,另一方面深感无能为力,只能跪求父母放她一条生路,希望能够与国文老师同去。父母当然不会同意,但是他们采取了缓兵之计,对琼瑶作出这样的允诺:琼瑶再复习一年参加高考。到了那时候,如果他们还能相爱,那么父母就不再管他们的事了。琼瑶将这消息告诉了她的情人。情人则表示:等到一年后琼瑶过20岁生日的时候,他会到嘉义火车站等她一整天,如果这一天没有接到琼瑶,他还会第二天第三天再去等候,哪怕等她一个星期都可以。此后,琼瑶一边复习功课迎接1958年的高考,一边等待着见面的这一天。而那位国文老师则经常给她写信,一年中写了几十封信,但是这些信都没有到达琼瑶手里。傻乎乎的琼瑶根本没想到她的母亲将她的信全扣下了。她不仅不知道情人给她写了几十封信的事,而且更不知道母亲随时掌握着他们俩的秘密和动向。到了琼瑶20岁的这一天,当琼瑶准备离开台北到嘉义去见情人的时候,母亲特意给琼瑶安排了一场生日派对,并且请来了许多亲朋好友,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大演悲情戏,“满眼哀伤”(第41页)地诉说抚养儿女的艰难和困苦,在乞求琼瑶原谅她破坏爱情的同时,申明自己这样做的出发点是“为了爱你和保护你”(第42页),随后还念了一首责备儿女长大后离开自己的悲情诗:“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第42页)经过这一番悲情表演,琼瑶母亲这才对琼瑶说:“去吧!凤凰!如果你真想离开我们!去吧!你能做到举翅不回顾,你就去吧……”(第42页)到底是母亲,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将她的悲情演绎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以极高明的方式消解了琼瑶对爱情的最后一点坚持。母亲说到这话,琼瑶的爱情之梦完全被摧毁了,她无力坚守自己的初恋,无奈地向母亲亮出了白旗——“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哭着奔向母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跪了下来,哽咽着说:‘我不飞走,我不飞走!我发誓,从此听你的,只要你不哭!’”(第42页)就在琼瑶做生日之时,她的国文老师在遥远的嘉义坚守了一整天,没见到琼瑶,后来他遵照自己的诺言一直在那里苦苦地等待了一个星期,最终都没有见到琼瑶的身影。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最后的无果的等待之后踽踽而行,独自面对空屋的时候,他感到何等的悲凉!此后,这个孤苦的男人再也没有找到自己爱恋的对象,其心境可以想象得到,其生活更是凄惨:“潦倒落魄,贫病交加”,最终在63岁(1979年)的年纪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初恋,特别是对于少女来说,尤其是在遭到摧毁的情况下,一定是刻骨铭心的。如果是作家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往往会在创作中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间接地得到表现。琼瑶后来在她的小说中直接表现了她初恋的经验和痛苦。1963年,也就是她的初恋被埋葬的第5个年头,琼瑶创作了一部自传体小说《窗外》,这也是明确标注小说完稿时间的第一部作品(第255页)。小说中的主人公江雁容和康南就是以她自己和国文老师为原型,故事也是根据他们俩的爱情改编的。因而,琼瑶写作《窗外》就是为她的初恋建造一座供奉的塔。
1958年,琼瑶高考再次名落孙山。于是她决定不再参加高考了,她要走职业写作的道路。于是她在家摆开阵势努力写作,她想让写作冲洗内心深处爱情被毁的伤痛。可是,她最初一段时间内的写作却总是碰壁,稿件屡投屡退。这个时候,琼瑶母亲虽然不再要求她复习迎接来年的高考,却给她物色对象。做母亲的爱女儿是应该肯定的,但是又有几个母亲真正懂得和理解女儿的呢!而那些前来相亲的“青年才俊”(第46页)着实不少,但是根本就不理解琼瑶,搞得琼瑶将此视为苦差来应付。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倒是有个小伙子无意中闯进琼瑶的生活,进而令琼瑶陷入了新的恋爱。这个小伙子叫庆筠,不是来相亲的。他是到琼瑶家里来找琼瑶父亲请教历史学问题的。而这时却有两个“恰巧”:一是琼瑶的父亲此时“恰巧”不在家;二是此时琼瑶与两个弟弟在玩桥牌,“恰巧”三缺一,于是就让这个小伙子凑齐四人打桥牌来等琼瑶父亲回来。而这正是人们常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就是这两个“恰巧”成就了一段情缘。就在打牌的闲谈中,琼瑶与庆筠有了共同话题,进而发展成爱情。从闲谈中,琼瑶了解到,庆筠原来是台大外文系的学生,对文学也有浓厚的兴趣,正准备写一篇历史小说,恰恰是文学将他们牵到了一起。这个庆筠比琼瑶大6岁,虽然读大学期间生活相当艰苦,但是由于才学突出,于是得到了琼瑶的爱慕,而且他不知道琼瑶此前还有一段师生恋,所以对琼瑶感觉也很不错,这样新的爱情开始了。庆筠此时在创作上已经走在琼瑶的前边,他不仅写了一些东西在刊物上发表,而且还支持和指导琼瑶的写作。当听说琼瑶还是面临着要求高考的压力时,庆筠的一段话说到了琼瑶的心坎上:“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子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第48页)这给了琼瑶多大的鼓舞,多大的精神力量!自她恋上写作以来,自她厌恶高考以来,她第一次听到支持她的话。他们相爱了半年多一点时间,庆筠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份教书的工作,于是向琼瑶求婚。对于这桩婚事,琼瑶的母亲并不赞成,觉得庆筠的薪水太低,养家糊口都很困难,但是见到琼瑶主意已定,也就不忍心再次伤害女儿的爱情,因而违心地答应了。就要结婚了,出于对爱情的忠诚,琼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就把过去的惊心动魄的师生恋告诉了现在的恋人。庆筠听了,“先是吃惊,后是懊丧,最后还是投降了。”(第49页)庆筠的这种反应表明他的思想中仍然盘旋着浓厚男权色彩的处女情结,而且他对琼瑶的爱已经多少有些勉强,这就为他们后来爱情的悲剧埋下了隐患。不过他们还是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结婚后,他们的生活首先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一方面,庆筠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养活一个人也还将就点,现在要供两人生活就很困难;另一方面,琼瑶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而且,台湾与大陆不同,在大陆,许多青年人遇到经济困难,总是可以得到父母的援助,有的父母不惜动用自己的老本给儿女买房子,贴补家用;然而在台湾,青年人一旦结婚,就意味着独立谋生,不再向父母伸手。所以,台湾的青年人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一般都由自己面对。琼瑶虽然有经济比较宽裕的父母,但是她在结婚以后就和政府在台北近郊租了非常简陋的农家小屋居住,生活遇到了困难,也没有求助于父母。最初,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艰难,但是“还能体验到新婚的快乐和浪漫”(第51页)。但是好景不长,他们二人很快就在情感上出现了裂痕,并且一直在扩大,最终导致悲剧性的爱情结局。庆筠的思想意识中有着强烈的男性自尊,然而更不济的是,他的写作没有像琼瑶那样及时实现转向,因而创作始终没有大的长进,而更要命的是,琼瑶的创作由于及时的调整而打开了局面,不断有作品发表,而且既出了名,又可以拿到一定的稿费。琼瑶的成功其实也很有限,但是让庆筠受不了了,他的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心理严重地失衡。庆筠创作的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他心高气傲,总是想写出可以流传后世的大部头小说,但是没有正视自己的文学写作基础和努力,同时也没有对当下的文学创作进行深入的研究,因而他的写作就有点闭门造车了。在自尊心受到打击之后,他想到的首先是如何赢回作为男人的面子,而不是冷静地思考自己创作失败的根源,更没有从琼瑶的成功中得到某种启发。琼瑶虽然可以发表一些作品,并且开始有了稿费的收入,而且庆筠工作跳槽后工资也有了一定的增长,但是他们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大的改观,生活上依然捉襟见肘。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家庭的经济主管的琼瑶理所当然在开支方面精打细算,然而庆筠却觉得老婆管得太严,让自己太没面子,并且在自卑感的作用下,误将琼瑶的勤俭持家看成是嫌他穷,看不起他。随着写作的一再一败,庆筠心理越来越不平衡,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们夫妻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频繁,那么吵架的次数则越来越多,即使后来琼瑶生了孩子,他们俩的感情也没有好转,而且孤傲的庆筠即使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尊重琼瑶的写作,他反而对琼瑶露出不屑的神情:“你不过是在说故事而已……如果你一天到晚写这些没深度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不会进步!如果你以此为自满,你就完了!你会陷在流行的、通俗的窠臼里,再也跳不出来!”(第57页)庆筠这话如果出自批评家之口,那是有一定道理的,出自老师之口,也表明对学生的严格要求,但是出于丈夫之口,则很不合适,他没有给琼瑶以鼓励和支持,作为女人是需要鼓励和支持的。况且,他自己创作的失败则使他说的这话显得颇有几分嫉妒,同时又显示出志大才疏,还可能存在他对通俗文学的几分偏见和歧视。琼瑶的创作虽然不必评价太高,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和抹杀。对于丈夫的这种态度,琼瑶忍无可忍,给予严厉回击:“你去写那些藏诸名山、流传后世的不朽名著,让我去写没深度没格调的故事吧!我只想说故事,只爱说故事。我才气不高,学问不深,能写得出来,能有地方发表,我就很满足了!”(第57页)琼瑶这话说得确实重了点,但是在气愤之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后,他们之间很少吵架了,但这并不是说他们自己的关系得到了改善,而是恶化了,庆筠居然回家越来越晚了。最初,琼瑶以为是他的工作繁忙,但是后来琼瑶搞清楚了,原来他对这个家感情淡薄了,他宁愿下班后与同事一道打牌,也不愿回家与妻子在一起,不愿再搞他的写作,甚至连孩子也不想亲一亲。对此,琼瑶当然不能原谅,便责备丈夫没有责任感,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称职的父亲。琼瑶这一骂,骂得庆筠气急败坏:“你不要以为现在能赚几个臭稿费,就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要上班养活你,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写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惨了我!是你谋杀了我的写作生命!我夜不归家,就因为你,因为我苦闷,因为我不要回家面对你!”(第57-58页)庆筠确实是恼羞成怒,根本不讲事实,不讲道理!一个人写作成功与否,并不是以充裕的时间为唯一条件的,而琼瑶也不是什么事不做在那里写作,她在写作的同时还得忙着料理家务,照看孩子;琼瑶虽然没有正式上班工作,但是她的写作所获得的稿费基本上是可以养活自己的。就在庆筠出国工作期间,琼瑶还从自己的稿费中拿出一部分换成美金,给他寄过去。现在庆筠还说这种极不负责的话,确实不该!虽然,庆筠后来为他的话表示道歉,但是他们之间的疙瘩并没有解开,特别是看到琼瑶一步步走向成功,庆筠的挫折感就愈加强烈,自尊心受到的打击就越来越重,他经不住这种折磨,终于自暴自弃了,再也不搞创作,而是迷上了赌博,而且越赌越输,到后来就连家里的生活费和儿子买奶粉的钱都给他输掉了。虽然琼瑶屡次苦哭规劝,庆筠都没有金盆洗手,悔过自新,到了这地步,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对于这段婚姻,琼瑶后来作了深刻的反思,她并没有把离婚的责任完全推到庆筠身上,更没有简单地谴责庆筠的堕落,而是寻找更深层次的原因,进而认为:“我和庆筠的婚姻,一开始可能就是个错误。我们之间没有很深的爱情基础,认识的时间又很短暂,彼此了解都不够深入。但我们婚姻中真正的致命伤,是不该轻易离别,更不该双双执迷不悟地写作。”(第61页)后来,琼瑶根据她的这段婚姻创作了长篇小说《在水一方》。小说中的杜小双和卢友文就是以她自己和庆筠为原型,小说中的故事也和他们之间的婚姻和矛盾“相差无几”(第51页)。所不同的是,小说的结尾略有几分浪漫,卢友文最终写出了令自己满意的作品,然而非常令人感伤的是,卢友文虽然最后等来杜小双,但是他因患上不治之症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了。
琼瑶在与庆筠婚姻遇到危机之时迎来了第三次爱情,然而这次爱情仿佛是上帝故意再次折磨她似的,在给她以幸福的同时偏偏又给她很大的痛苦。这一次,琼瑶爱上的是“她的伯乐、事业合作伙伴”(第63页)平鑫涛。然而,琼瑶这一次恋爱一开始就注定要经受一番痛苦,因为他爱上的是有妇之夫,也就是说她爱上平鑫涛是在充当第三者,是一个既尴尬又不那么光彩的角色。琼瑶与平鑫涛结缘是文学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如果说琼瑶前面爱上庆筠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文学创作,那么现在琼瑶爱上了平鑫涛则是在于作为《皇冠》杂志的编辑与《皇冠》杂志的投稿人琼瑶相联系的。一方面,平鑫涛慧眼识人才,看出了琼瑶的创作才华和巨大的潜力;另一方面,琼瑶对于平鑫涛非常感激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琼瑶经过两次爱情的挫折,心灵上伤痕累累,极需精神上的抚慰,而琼瑶对她的肯定和鼓励一定激起她情感的波澜。不仅如此,平鑫涛在赏识琼瑶的同时,更表现出对她的关怀和照顾。据了解,他们情感的升华是在1963年初冬在台北火车站的见面。此前,他们只是稿件和书信来往,多少有一点梦幻的感觉,而此时不仅梦幻化为现实,尤其令琼瑶难忘的是,平鑫涛不仅亲自到火车站去迎接她,而且在迎接时所表现出的一见如故的感觉。若干年后,琼瑶在回忆起当年初见时的情景,一切都历历在目:“鑫涛那时36岁。个子不高,方面大耳,站在那儿,却颇有种凌人的气势。他如此年轻,双鬓已经微斑,两眼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了精力,神采奕奕。那第一次会面,我们谁也没料到,日后我们竟会相知日深。命中注定,要共度一生。那时我只是惊奇,很惊奇他能在成群旅客中认出了我,我问:‘怎么会认出我来?’‘从《窗外》里认识的,从《六个梦》里认识的,从《烟雨濛濛》里认识的!’他笑着说,帮我拎起小旅行袋。‘不止认识吧!是非常熟悉了!’”(第66页)从琼瑶的叙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他们的“认识”颇有几分浪漫,而且看到了平鑫涛为琼瑶拎小旅行袋的细节,而这个小小的细节往往更能反映出他对爱人的体贴入微的关爱。平鑫涛在事后的回忆中虽然没有提到拎袋的细节,却也叙述到初见时相同的感觉:“我一眼认出她是琼瑶。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却是‘似曾相识’。琼瑶似乎也是一眼看出是我,我们很像老朋友一样握手言欢。”(第67页)如果不是平鑫涛“使君有妇”(第64页)的身份,琼瑶这一次的爱情应该是十分顺利而且非常幸福的。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然而现实却很骨感。”平鑫涛不仅有一个“非常贤惠、漂亮”(第68页)的太太,而且还有“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第68页)。琼瑶到平鑫涛家拜访时,在她眼前呈现出的是“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第68页)。见到这样幸福的图画,谁还会忍心破坏它,毁坏它呢?琼瑶毕竟是个善良的人,也不是那种损人利己的极端自私的人。然而,感情这东西就是非常奇怪,有时是理性不能约束的,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爱情时,那他/她往往是没有理性可言,甚至会发疯发狂,几乎没有力量让他/她冷静下来。对于琼瑶和平鑫涛产生爱情的这种状况,史玉根在传记中写道:“男人对于女人怜惜、欣赏、感激,女人对男人敬佩、感激、依赖,这样的感情加在一起,往往会碰撞出火花。平鑫涛和琼瑶彼此都具备了这些元素,‘出轨’只是时间问题了。”(第69页)这边琼瑶深深地陷入了爱恋平鑫涛的情感旋涡之中,那边平鑫涛也在爱着琼瑶。对于身为他人丈夫和父亲的平鑫涛爱上琼瑶,人们可能有些议论。有的可能认为这是“吃在碗里,望着锅里。”有的则可能觉得这是偷腥而予以谴责;还有的可能由此得出平鑫涛花心的结论。但是有一点无庸置疑,平鑫涛爱上琼瑶,确实是真心的,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琼瑶离婚以后,平鑫涛在事业上和生活上都非常关心琼瑶,给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而琼瑶也开始依赖、信任和顺从他。接下来的情况,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俩的关系终于有了突破。那是在1966年初夏的一天,根据琼瑶小说《窗外》改编的电影开始上演。琼瑶的父母对这部电影非常反感,他们严厉地斥责她:“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们杀了!”(第71页),不仅如此,母亲开始绝食抗议女儿的“不孝”。面对着母亲的绝食,琼瑶不知所措,无奈地“跪在母亲面前,连声认错,乞求母亲进食。”(第71页)但是,母亲仍然不依不饶,没有原谅女儿。而琼瑶只好长跪不起。这时,平鑫涛上前将琼瑶扶了起来。就在扶的那一刻,“琼瑶与她的眼光一接触,就崩溃了,倒在了他的怀里,平鑫涛则紧紧地搂住了她……”(第71页)爱情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对于琼瑶尤其如此,她虽然在爱情中感受到浪漫的甜蜜,却更多的感受是痛苦,其关键是她爱的不是单身男人,而且平鑫涛一时还不能与妻子离婚,这就意味着她作为第三者出现,有夺人丈夫之嫌,就会受到道德和舆论的谴责,况且,琼瑶不是那种特别新潮的女人,思想意识中还有传统文化的基因,因此,内心的不安和负疚同样折磨着她。琼瑶不知道这样的爱情折磨究竟何时到尽头,有时她想打退堂鼓,甚至对平鑫涛发起了火:“我的意思是,要你退出我的生活,你有你的家,你的妻子儿女,为什么你不去守着他们!为什么你要让我这么痛苦呢?”(第75页)琼瑶这话确实有怨恨的成分,但是她这绝不是简单地对平鑫涛的怨恨,更多的是对命运的埋怨,她不知道自己的爱情为什么如此波折不断,如此折磨人!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这是在向自己的情人撒娇。如果她真地怨恨平鑫涛,她就不是要对方退出,而是自己主动退出。对于琼瑶的痛苦,平鑫涛还是能够理解的,并且做出了承诺,要求琼瑶等他两年。其实,不用说两年,就是等一个月也是非常漫长而难熬。尤其令人忐忑不安的是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恐有变数。而平鑫涛也不轻松,他的情感在家庭与琼瑶之间拉锯,每看到琼瑶痛苦,他的心也碎了,但是这又不是一时能够解决的事情,有时为了表明自己的真情,他在乌来甚至演出了殉情的一幕。看到这一幕,琼瑶既惊讶又感动。由于琼瑶的极力阻拦,殉情的情节才嘎然而止,幸未酿成惨剧。等到孩子长大了,平鑫涛终于向妻子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并且为此与妻子展开了艰难的谈判。面对着这场旷日持久的艰难的谈判,琼瑶几乎失去了信心,于是“决定彻底放弃平鑫涛了”(第81页)。她开始背着平鑫涛与另一男子接触,寻找新的爱情。这个男子与她交往了两个星期就向她正式求婚,而且她也答应了。幸亏平鑫涛发现及时,阻止了琼瑶同那位男子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并且表示:“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第81页)1976年,平鑫涛与妻子终于离婚了,这一场持续3年的苦苦相恋到底修成了正果。或许这正应了古人所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婚以后,琼瑶的幸福自不用说,当然小小矛盾也在所难免。据说有一次,他们夫妻俩发生了口角,琼瑶一赌气就乘飞机跑到日本去了,打算在那里小住几天,但是等她到日本下了飞机时,迎接她的竟然是怀抱鲜花的平鑫涛。而此时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脸上的笑容都要冻僵了”(第83页)。这个传说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是琼瑶真地遇到这情景,内心的激动和感怀是可想而知的,心头一定会感到格外的温暖。
琼瑶追求爱情的过程可以说历尽艰辛,留下了令人感慨和赞叹的故事,同时也推动着她爱情的深刻思考和感悟。于是她将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和感悟转化为一个个故事去感染无数的少男少女。大概是琼瑶自己经历了爱情的悲剧,特别是与国文老师和庆筠的爱情悲剧,进而将她小说中的爱情染上浓浓的悲剧色彩。且不说根据自身爱情遭遇改编的小说《窗外》,她的《六个梦》、《几度夕阳红》、《烟雨濛濛》、《紫贝壳》基本上叙述的都是爱情在与外在力量的冲突中产生的悲剧,而这外在力量基本上又都是文化传统。小说的主人公以女性为主,叙述的视角也都是女性,诉说的当然是女性的脆弱,特别是在外在力量的摧折下感到无奈和悲哀,同时也展现出她们的坚忍不拔的毅力和耐力。琼瑶叙述这样的故事以其悲剧让无数读者流下了热泪,同时也认识到爱情的道路是坎坷而曲折的,其中充满着艰难,让人流下血和泪。不过,到了1970年代,琼瑶小说中的爱情故事有了变化。她的《海鸥飞处》、《月朦胧,鸟朦胧》、《心有千千结》、《我是一片云》等等,所叙述的以大团圆的喜剧收尾。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爱情当然还是少不了经受各种磨练和考验,但是最终所有的困难和阻力都能得到化解,这样她的小说与1960年代的相比,增添了不少理想,甚至神话的色彩。琼瑶似乎在通过这些小说写作告诉她的读者,只要坚守爱情,终会得到幸福,借用一句名言:“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进入1980年代,琼瑶创作了《冰儿》、《匆匆,太匆匆》、《失火的天堂》等等作品。这个时期琼瑶的小说似乎将家长干扰的外力因素排除了,同时又回到了先前的悲剧叙事,而这种悲剧主要来自内在的冲突,特别是不同文化心理的冲突。小说所表明的是从爱情到婚姻,青年人如何适应这种变化。而许多人往往在这变化中失去了爱情,或者使爱情发生变异,进而导致悲剧的发生。由此可见,这个时期琼瑶对于爱情的思考更加深刻。1990年代琼瑶的写作已不单纯是小说,而是为了电视剧拍摄而写作,所以她在写作中不得不考虑电视剧制作的需要,围绕着爱情制造着各种各样的矛盾冲突,尤其是将人物置于夸大的环境中接受考验或者将爱情置于人性的善与恶中经历撕裂的巨大疼痛。不过,无论如何琼瑶都要教导读者:“要相信爱情,相信爱情的崇高和无往不胜的力量”(第93页)。总的来说,琼瑶的小说总是与爱情分不开的,她的小说中的人物为爱情而喜,为爱情而忧,为爱情而笑,为爱情而哭,似乎就是为爱情而生甚至为爱情而死,……琼瑶小说给人的感觉,除了爱情就什么都没有了,因此有人称她为“爱情至上主义”(第93页)者,还是很有道理的。这无疑是琼瑶的局限,从另一方面来看恰恰又是她的最重要的特色。至于她对爱情的理解和认识肯定是浸透着血和泪的,然而别人如何认识则见仁见智。(2013年8月4日于扬州存思屋)

作者简介:孙德喜,江苏淮安人,先后毕业于淮阴师专、江苏教院、扬州师院、武汉大学,获文学硕士和文学博士学位。扬州大学文学院退休教师,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业余写诗作文。出版著作《在自由中逼近真理》《20世纪后20年小说语言的文化透视》《水的狂欢》《历史的误会》《准则》《阅读泰国 解读北韩》《寒山碧评传》《明月文化中的扬州文学》等,另发表论文、诗歌、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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