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7日从网上看到中国驻美使馆发表唁电，得知相识27年的这位老朋友永远离开了我们。我随即给他的助手，也是斯考克罗夫特事务所的合伙人Kevin Nealer发了邮件：“惊悉斯考克罗夫特将军去世，感到异常悲痛。从1993年在北京初识，到2018年在华盛顿的午餐，与他的每次会面都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他的睿智远见与平易诚挚赢得了我们的心！他对中美关系开创性的工作和巨大的贡献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奠定了重要的基石，惠及了广大的中国人民，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他对博源基金会始终如一的支持，我铭记在心；他在《国家记忆》展览开幕式的讲话，仍在耳边萦绕。他是我最敬佩的政治家、最亲切的长辈，一位伟大的人，永垂青史！”Kevin很快回复：“非常感谢，我的朋友。他于家中平静离去。这是对国家的重大损失，在我的生命中，有幸成为他的朋友，共事将近30年。”“许多中国领导人称他为‘朋友’，但是你成为他真正的朋友和伙伴，他十分欣赏你低调的专业精神、智慧和直觉，坚持为你的国家往正确的方向发展而努力。他认为这符合了他自己的操守和行事的风格。所以，不论在华盛顿还是北京，他总愿听取你的真知灼见，感知你的洞察能力。我们将忠实于他的价值观，继续做好他未竞的事业。”

       1993年1月，他随布什总统退出白宫，卸任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与他的下属Kevin Nealer，EricMalby等人一起成立了斯考克罗夫特事务所。恰逢中共十四大后推进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扩大开放，这成为事务所为其美国公司客户进入中国提供服务的良机。我和陈小鲁也于当年6月成立了标准国际投资管理公司，吸引外资进入中国成为业务的重点。机缘巧合，这两家新成立的公司一拍即合，结成了合作伙伴关系。1994年，为美国老牌财产保险公司Chubb进入中国，斯考克罗夫特陪同Chubb的董事会主席/CEO访问北京，他们还邀请了Chubb的老客户，也是老朋友布什总统同行。Kevin联系我，希望“标国”作为接待方。我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质和能力，只好求助秦晓，由他任职的中信集团出任接待方。访问很成功，Chubb在北京开设了代表处。Kevin特别安排了“标国”的几位合伙人及王苗与布什总统、斯考克罗夫特将军会面，老总统说“中美关系将是二十一世纪国际关系中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当时还有疑惑，但而后二十多年的历史证明了这是富有远见的至理名言。1997年冬，我加入了瑞银集团，但并没有中断我与斯考克罗夫特集团的交往。经Kevin介绍，ACE（安达集团）成为了瑞银的客户，ACE于2018年收购了Chubb，并更名为ChubbGroup，集团的董事长/CEOEvanGreenberg成为了我的好朋友。而斯考克罗夫特本人也成为了我的忘年交，只要有机会，一定见面叙谈。

斯考克罗夫特将军与布什老总统与“标国”合伙人合影。左一陈小鲁，二王苗，四洪晃，五罗原，七何迪。

       2007年，我与秦晓一起筹办独立智库——博源基金会，希望从美、欧、亚洲各请一位友好人士加入理事会。欧洲请了前欧盟副主席、与中国谈判加入WTO的老朋友、瑞银集团副主席布列坦勋爵，亚洲请了前任中国证监会副主席、香港行政会议成员史美伦女士，美国我们自然想到了对中美关系做出过重大贡献、被中国领导人视为老朋友的斯考克罗夫特将军。我发出邀请后，他考虑再三，因为有其它中方机构，有的还是很大牌的机构提出过同样的请求，最终他接受了我们的邀请，担任博源基金会的理事，这是他在中国唯一接受的社会公益职务。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参加了2008年1月在北京举行的基金会成立大会和首届理事会。2013年6月，基金会成立五周年学术讨论会暨理事会议，他又亲自参加。因没有同声传译设备，理事会期间，请位翻译坐他身旁咬耳朵，会后，我问他听懂了多少，他说连听翻译带猜想，大约能有四、五成。我深表歉意，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他却说，很享受你们自由而又严肃讨论的氛围。他的体谅与大度让我深受感动，与有时碰到的那些摆架子甩大牌的官员有天壤之别，从他身上，我体会到了包容的涵养，更感受到对人的平等与尊重。2018年2月28日，陈小鲁骤然病逝，Kevin发来讣电，“从我们最初在标准国际的几次会面到后来他对博源基金会给予的帮助和贡献，我一直对他谦虚、友好、亲和的态度印象深刻。斯人远逝，我辈之殇。斯考克罗夫特将军也要求我代为转达对您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的慰问。我们将怀念他的智识、幽默和情谊。能与之相交，我们都获益匪浅。”痛失挚友之际，收到这份情深意切的来电，深深地温暖了我的心。

博源基金会首届理事会合影。前排左起:汪建熙、何迪、斯考克罗夫特、秦晓、吴晓灵、高西庆、贺利华，后排：王栋、张毅、纪文凤、张烨、Kevin Nealer、王波明、陈小鲁、周其仁、许小年、许善达、衣锡群、史正富、田溯宁等。

       2012年，随着领导人的更迭，中美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与他的几次对话，至今难忘。那年的8月斯考克罗夫特专程来京与中国的军方和外交高层进行交流，会后告诉我，他很坦诚地提出了涉及区域安全的三个问题，想知道中方的想法，以便他更好地与美方领导人和相关机构沟通，以协调双方，寻求共识，防备不测。第一个是朝鲜的核试验问题，如何在防核扩散的框架下，让朝鲜停止核试验；第二个是关于南海问题，在保证航行安全自由的前提下，中国的具体诉求和底线是什么，以期防止摩擦升级，导致军事冲突的危险；第三个是防范失败政府导致的地区安全风险，他特别提到了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都是中国的邻国，如果政府失控，极端穆斯林势力将会形成对中国、特别是新疆地区的直接威胁。但是中方除了重申了官方一贯的立场，并以不干涉别国内政为由，使讨论完全无法展开，更不要说深入探讨了。老人家叹口气说，像我这样了解问题背景，尚能做些沟通工作，避免双方误判的人，都得不到信任，进行务实的交流，对未来新一代的领导，沟通与理解需要花更多的功夫，他对两国关系的发展感到了担忧。2014年7月底他再次来京，除了例行地拜会了中国外交领导人，还与学术界进行了交流。在我们单独的晚餐中，他叙述了听到的中国最高领导对美国的看法：认为美国亡我之心不死，遏制中国崛起的政策不会改变，用分化手段进行和平演变，用分裂手段制造民族矛盾，分裂中国。这些看法使他极为震惊，也深感沮丧。他说，我亲身参与了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进程，在文化革命和六四风波这样的困难环境下，我们仍能开拓对话渠道，寻求共同利益，建立起码的信任，使得中美关系得到突破性的发展，这符合中国的利益，也使中国的发经济得到了飞速发展。而今天形势不知道比当年要好多少，怎么中国领导人还这样看待美国？难道我们再做多少努力都无法取得中国领导的信任吗？过去的努力就没有价值、不能留下好的遗产吗？与老将军交往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沮丧、痛心，有种不知怎么再帮忙的感觉。见此情景，我心里发紧又发痛，多么好的老人呀。这成为他生前最后一次对中国访问。

       回想该年初，为筹办在二战期间中美同盟抗击日本为主题的《国家记忆》大型图片展，我与王苗专程赴美，拜访了老将军。他与事务所的同事一起观看了介绍项目的PPT，既有当年中美军事合作的照片，还有纪念在中国战场上牺牲的梅瑞姆少校的专题片。对这段久远、几乎被遗忘了的历史，对中美精诚合作对日作战的影像资料，老将军看得激动起来，中美曾经有过这样一段用鲜血凝成的友谊。他表示愿利用他的关系和影响力与美国、特别是军方打招呼，支持在这一年（2014年）的10月，中美在中缅印战场取得第一场胜仗，同时也是梅瑞姆少校牺牲的纪念日，在华盛顿举办《国家记忆》展，并允诺亲自出席并发表致辞。与美国威尔逊中心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合作，展览于10月15日在华盛顿三角地广场开幕，在威尔逊中心所在地里根大厦举行了开幕典礼。斯考克罗夫特将军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演，让中美两国人民及领导不要忘记这段珍贵的历史，同时也要承担起克服中美之间的障碍，建立一个相互信任、共担责任、面向未来、健康发展的中美关系。当我看到作风强势的威尔逊中心的女总裁，前任加州的参议员Jane Herman及其他来宾簇拥着老将军，毕恭毕敬的样子，我深深感到这位谦和低调的将军在美国政界的威望，当年指挥抗击伊拉克入侵沙特那场速决战，在美国人的心目中老将军是位有大智慧（大战略）的英雄。开幕式举行时，室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室内高朋满座，和煦如春。第二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国家记忆》大型展在夏威夷珍珠港航空博物馆举办，小型展在五角大楼内举行。忘记了历史，意味着背叛。

前排左起：史迪威外孙伊斯布鲁克、何迪、威尔逊中心总裁Jane Herman、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副会长何亚非、斯考克罗夫特，后为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主任戴博。

       随后几年，听说老将军得了次小中风，但他仍坚持锻炼，每天上健身房，还到事务所上班。2017年，我主编了大型画册《中美关系200年》，我拜托出访美国的王缉思带一本给斯考克罗夫特将军。其中，我特别用了张1989年12月10日他与邓小平会面的照片，他们两人伸出双手要握手的一刹那拍下的照片，以期对冲当年美国报纸刊登的一张邓小平用手指点着斯考克罗夫特讲话的照片。作为布什总统的特使，老将军在六四后的不足一月的时间内，于7月2日秘密访华，12月10日又再次公开访华，在西方国家一片制裁声中，美国舆论界曾拿那张照片大作文章，对布什总统和斯考克罗夫特将军大肆攻击。我曾受照片拍摄者杨绍明之托，将那张照片送给老将军。而这次出画册，杨绍明提供了伸出双手要相握的照片。邓小平、老布什，钱其琛、斯考克罗夫特用他们的双手翻过了这历史沉重的一页，让中美关系回到了合作的轨道。老将军收到这本画册，十分高兴。Kevin来信说，老将军把画册放在自己的案头，不允许被拿去上架。

       2018年6月18日，我与王苗去华盛顿，老将军与Kevin、Eric，并带了刚从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委员会退下来加入事务所的新秀、也是中国问题专家RoynHass，一起在都市俱乐部会所请我们午餐。将军老矣，他要扶着助步器行走，由于中风后遗症，变得少语。面对正在兴起的中美贸易摩擦，我介绍了我们内部讨论中的不同看法，并对贸易摩擦是否会上升为新类型的冷战表示了担忧。我带了第二版的《中美关系200年》画册，翻到六四后他与邓小平会面的那张照片，告诉了邓榕讲述的故事。那段期间她父亲突然便血、高烧，发现是胃部大出血，情况十分危险，医生禁止他出席任何活动。这时斯考克罗夫特要求来访，医生不同意，但小平坚持，认为中美关系极为重要，布什特使远道而来，一定要见。于是在会见室外专门布置了急救队，以防万一。小平深情地说，“你告诉布什总统，请他不要忘记在东方的北京，还有一个退休的老人，关心中美关系的良好改进与发展。尽管两国关系有纠葛，我们还是朋友。作为老朋友来处理或调解国家之间的某些纠葛，有些用处。”我问老将军知道小平带重病见他的情况吗？他说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这段故事深深打动了他，看到他的眼睛湿润了。但他说邓小平那段充满感情的话至今难忘。他似自言自语问道，中国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失望中担着丝丝的忧伤，不知道是因为经过40多年的努力，中美关系出现逆转而感到失望，还是对他们这一代老人即将成为历史，无法再扭转乾坤而感到悲伤？餐后，我们拿着画册一起拍照，留下了我们最后一次合影，留下了我对这位忘年交，中国人民真正的朋友深深的怀念。

写于2020年8月18日        

2018年6月18日与老将军最后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