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铁拳与时代铁幕的搏击


2025年08月16日 12:58     美中时报    顾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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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长河,波澜壮阔,其主流由宏大的政治事件、社会变革所构成。然而,河床之下,是无数被裹挟、被塑造、甚至被碾碎的个体生命。他们是历史最细微的肌理,也是最真实的见证。沙颍河先生所著、美中时报出版社出版的传记《拳王余吉利》,便是一部沉潜于历史深处,通过打捞一个被时代洪流几乎淹没的传奇个体,进而重构一段断裂的体育史、审视一个荒诞时代的集大成之作。这部传记的力量,远不止于为中国第一代“军中拳王”余吉利(1930-2015)树碑立传,它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将一个人的命运史诗与一个国家的动荡岁月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深刻揭示了在巨大的、非理性的时代力量面前,个体的坚韧与脆弱、荣耀与屈辱。余吉利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拳击赛,对手并非拳台上的运动员,而是那个既能将他高高举起、又能将他瞬间击倒,同时身兼规则制定者与裁判员的强大存在——“时代”本身。


       《拳王余吉利》不仅是一部体育人物传记,它更是一部引人深思的社会史、一部拷问良知的警世录,一部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沉痛反思。它迫使我们直面一个核心问题:当个体的理想、尊严乃至生存权利,与宏大的、不容置疑的集体意志发生冲突时,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余吉利的一生,就是对这个问题最沉痛、最具体的回答。


       一、 时代的造就与毁灭:余吉利命运曲线中的政治烙印


       余吉利的一生,如同一部精准记录时代气压变化的晴雨表。他的每一次人生转折,几乎都与国家政治气候的剧变同频共振。他既是时代的“产物”,被推上荣誉之巅;又是时代的“代价”,被投入苦难深渊。理解他,就是理解那段历史中个人与国家之间复杂、矛盾甚至扭曲的关系。


       余吉利的拳击之路,始于一个特定的、不可复制的时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作为远东第一大都市,其租界区的特殊生态,为西方现代文明提供了一个展示与传播的窗口。书中详述,余吉利最初在上海基督教青年会(YMCA)等带有浓厚“西风”色彩的机构里,接触到了现代拳击。他与外国水手、白俄教练的切磋,不仅是技术的学习,更是一种文化的浸润。这种从晚清延续而来,在“孤岛时期”更显独特的相对自由、开放的市民社会空间,允许个人兴趣超越阶级、出身的限制,自由生长。这是余吉利拳击梦想的“前政治”时期,他的天赋得以在纯粹的竞技环境中被发现和磨砺,他的成功,源于个人的努力和那个时代尚存的多元文化土壤。


       1949年,天翻地覆。新中国的建立,为余吉利的命运带来了第一次深刻的“政治转向”。他的人生轨迹,开始与新生政权的脉搏一同跳动。在“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最高指示下,体育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功能。拳击,这项在旧时代被视为“好勇斗狠”的运动,此刻被重新定义为洗刷“东亚病夫”百年耻辱、展现“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昂扬精神面貌的有力工具。


       余吉利,这位在上海滩打出名堂的年轻人,因其出众的技艺和根正苗红的形象,顺理成章地被时代选中。他被特招入伍,成为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体工队的一员,身份从一个街头拳手,转变为“革命军人”。这一转变是根本性的。1953年,他在天津举行的全国民族形式体育表演及竞赛大会上,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夺得冠军,加冕“新中国首位军中拳王”。书中描绘了他此后作为优秀运动员代表,受到毛泽东、周恩来、贺龙等国家最高领导人接见的场景。那一刻,他的人生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在这一时期,余吉利的个人价值与国家意志实现了完美的统一。他的铁拳,不再仅仅为了个人的胜负荣辱,它成为了国家强盛、军队威武的象征符号。他的每一次出击,都被赋予了“为国争光”的崇高意义。时代慷慨地给予了他荣誉、地位和认可,他则以汗水和胜利回报了时代的期许。这是他与时代最和谐的“蜜月期”,他的个人梦想,被完美地容纳于宏大的国家叙事之中。


       然而,政治气候的变幻,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将体育与政治过度捆绑的必然结果是,当政治风向逆转时,体育也难逃被冲击的命运。1959年,在第一届全运会的拳击预赛中,不幸发生了一起运动员因伤重不治的死亡事故。这起孤立的悲剧事件,被迅速放大,成为了终结中国拳击运动的导火索。


       本书深刻地指出,这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意识形态逻辑。在那个日益强调集体主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年代,拳击这项极度彰彰个人英雄主义、以击倒对手为最终目的的运动,其内在精神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冲突日益凸显。它被轻易地贴上了“野蛮”、“血腥”、“个人英雄主义”、“资产阶级体育”等一系列负面标签。最终,一纸禁令,将这项刚刚在中国生根发芽的运动彻底“冰封”,而且是长达二十年的黑暗。


       国家层面的一个决策,对于余吉利这样的个体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过,瞬间化为乌有。他从万众瞩目的“军中拳王”,被迫转业成为一名普通的中学体育老师,内心的失落与迷茫可想而知。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身不由己”的苦涩,他的命运,第一次被时代无情地拨弄和否定。


       如果说拳击禁令只是对其事业的打击,那么接踵而至的“劳教”之灾,则是时代对其个人自由与尊严的彻底剥夺,是其人生悲剧的真正开端。书中以大量细节,还原了这一荒诞悲剧的全过程,其间的逻辑,在今天看来匪夷所思,在当时却真实得令人窒栗。


       背景是“三年困难时期”,全国性的饥荒让普通人的生活陷入绝境。此时,一封来自香港拳击协会的邀请函,如同一道微光,照进了余吉利困顿的生活。赴港执教、比赛,不仅意味着可以重拾拳击事业,更直接的诱惑是“月薪优厚,包食宿”,能让家人吃饱饭。这在当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个人求生选择。


       然而,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政治审查无孔不入的年代,任何与“境外”,特别是与资本主义香港的联系,都被视为高度危险的政治行为。余吉利与同事私下里关于“偷渡香港”的议论,很快被告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那个时代悲剧的标准流程。他被派出所民警以“聊聊”为由诱捕,随后,一场改变他一生的审讯开始了。


       书中一个令人心碎的细节是,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余吉利恪守“诚实”的信条,在审讯中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天真地相信“坦白从宽”,以为说清楚自己的初衷——为生活所迫,便能得到理解。然而,他不懂得,在那个时代的政治逻辑里,“思想”本身就是一种罪。这份“坦白”,最终成了将他钉死在“罪证”上的最后一颗钉子。他未经任何法庭审判,仅凭一纸决定,便被扣上“投敌叛国”的骇人罪名,判处劳动教养,押送至安徽白茅岭农场。


       此处的“劳动教养”制度,本身就是那个时代法治不彰的产物。它是一种绕开正式司法程序的、由行政部门即可决定的、对公民人身自由进行长期剥夺的惩罚措施。余吉利在诗歌《忆改造》中痛苦地自问:“我的问题曾向分局交代过,为什么今天又判劳教三年?”这正是他朴素的正义观与该制度非法理逻辑的直接碰撞。他所承受的,不仅是身体的苦役,更是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身份的断崖式坠落(“我过去曾是人民教师、运动员,想不到现在竟会堕落成为劳教犯!”)、对家人的无尽愧疚与思念、以及对未来的彻底绝望。


       这一去,便是十六年。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33岁至49岁),在与世隔绝的劳改农场里,伴随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无休止的思想改造,被消磨殆尽。他失去的,是自由、事业、家庭(妻子在高压下被迫离婚)、身份(上海户口被注销)、名誉,以及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一切。从国家英雄到“人民公敌”,其间的坠落,只因一个未经证实的“想法”和几句私下的议论。在这一阶段,国家机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式的力量,将一个个体的生存希望彻底粉碎。其程序的草率、定性的荒谬、后果的残酷,构成了对“法治”二字最彻底的嘲讽。


       毛泽东逝世,“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历史,似乎迎来了拨乱反正的时刻。随着中美建交,拳王阿里访华并受到邓小平的接见,邓小平一句“拳击运动也可以搞嘛”,为这项冰封二十年的运动带来了复苏的信号。余吉利也在这股浪潮中,于1980年走出了白茅岭农场。1987年,他终于拿到了那份迟到了近二十年的《复查决定》,上面轻描淡写地写着:“原收容劳教不当,应予纠正。”


       然而,历史的创伤,岂是一纸文件就能轻易抚平的?政治上的“平反”,并未能让余吉利的生活回归正轨。恰恰相反,他后半生更为漫长、更为消磨意志的抗争,才刚刚开始。这就是时代的“后遗症”——当制造悲剧的政治风暴过去后,留下的制度性残骸和官僚体系的惯性,依然能持续地对个体造成伤害。他面临的是一种“社会性死亡”的延续:即使政治罪名被撤销,但身份系统(户籍、单位编制)的除名却已是既成事实。


       由于户口早已被注销,原工作单位(甘泉中学)也已将其除名,走出劳改营的余吉利,成了一个法律意义上的“不存在的人”。他没有身份,没有住房,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一个曾为这个国家赢得至高荣誉的冠军,在洗清“冤屈”之后,却要在自己深爱的城市里,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流浪”和“上访”。


       他做过代课教师,这是他唯一熟悉的职业,但“代课”的身份意味着他始终是体制外的边缘人,没有编制,没有保障,更没有退休金。当他年老体衰,无法再工作时,他发现自己陷入了无所依傍的绝境。为了争取本应属于自己的退休待遇,他开始了另一场“拳击赛”,对手是庞大、冷漠而低效的官僚体系。


       书中详细记述了这条上访之路的艰辛:部门间的相互推诿,档案的离奇失踪(“年代久远,找不到了”),人事的几经更迭,以及日复一日的等待与失望。一个曾经的“政治问题”受害者,在新的时代里,又被贴上了“历史遗留问题”的标签,成了各个部门都不愿触碰的“皮球”。他的存在,仿佛在提醒着这个急于向前看的社会,有一段不愿被记起的过去。


       这场为尊严和生存而战的“上访”,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2011年,在媒体的介入和社会舆论的关注下,已经81岁高龄的余吉利,才终于拿到了那张迟到了几十年的社保卡。那一刻,正义虽到,但英雄已然迟暮。


       纵观余吉利的一生,他的命运始终是时代的人质。他因时代的需要而被高高举起,成为光彩夺目的英雄;又因时代的转向而被无情抛弃,沦为万劫不复的囚徒;最后,在时代试图遗忘过去时,他又成了一个尴尬的、挥之不去的历史见证。他的人生,是一场与强大、无形、变幻莫测的“时代”之间的漫长搏击。他用尽一生,也未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二、 “带有体温”的信史:本书的内容、特点与价值


       《拳王余吉利》在体例上遵循了传记文学的线性叙事,但在内容挖掘、史料呈现和历史建构上,却展现出超越一般人物传记的深度与价值。


       (一)微观史学的典范:以个体生命史折射宏大社会史


       本书最大的特点,是其彻底的“自下而上”的微观史学视角。作者没有将余吉利塑造成一个脸谱化的英雄或符号化的受害者,而是始终将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欲望、有恐惧的普通人,置于具体的、动态的历史情境中。通过他个人的眼睛,我们看到了:


       · 民国上海的市民社会生态:基督教青年会里的拳击训练,街头巷尾的比赛海报,这些细节勾勒出一个充满活力的、多元文化交融的城市空间。


       · 建国初期的政治动员模式:体育如何被整合进国家意识形态建构,运动员如何被塑造为“革命战士”,这些都通过余吉利参军、比赛的经历得到了生动的展现。


       · 高压政治下的社会氛围:邻里间的相互监视、一句话定罪的恐怖现实、审讯过程中的心理诱导与威吓,这些都通过余吉利蒙冤的遭遇,让读者触摸到那个时代的真实温度。


       · 改革开放后的官僚生态:上访过程中“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现实,档案管理中的混乱与缺失,这些都通过余吉利晚年的奔波,揭示了社会转型期制度性的困境。


       全书没有空洞的说教和宏大的评判,而是让历史的重量,通过一个血肉之躯的承受而变得可感、可知。这正是微观史学的魅力所在。


       (二)抢救性的史料挖掘与“证据链”的构建


       面对一段官方记录严重缺失、集体记忆模糊不清的历史,作者进行了一场堪称“文献考古”的史料挖掘工作。本书的叙事,建立在大量珍贵、甚至可以说是孤证的一手史料之上。


       · 核心物证《忆改造》:收录于书末的余吉利在教养院手写叙事诗《忆改造》,是全书的“文眼”和最震撼人心的史料。这首长诗,以朴素、直白的语言,记录了他从被捕入狱到得知妻离子散,再到决心“改造”的完整心路历程。它不仅是研究那个时代“思想改造”对个体精神世界摧残的绝佳文本,更是余吉利个人情感史、心灵史的最真实独白。这份手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 丰富的“个体档案”:书中穿插了大量的原始文件影印本,包括余吉利年轻时的获奖证书、解放军《革命军人证明书》、1987年的《复查决定》、两所中学开具的充满矛盾与无奈的《证明》信、多年来的上访回函,甚至还有他在海南创业时的《个体经营税务登记证》和与丽水市体委签订的《合作协议》。这些“带有体温”的物证,共同构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将余吉利被抹去的人生轨迹,一点点重新拼接起来。它们赋予了本书强大的历史真实性和说服力。


       (三)缝合“断代史”的独特学术价值


       作者在后记中明确提出,本书意在“填补中国拳击史的空白”、“缝合断代史”。这一定位极为精准。由于1959年至1979年长达二十年的禁令,中国现代拳击史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而余吉利的人生轨迹,恰好如同一根坚韧的丝线,将这段断裂的历史完整地串联了起来。


       · 他是辉煌的创造者:他是50年代短暂繁荣期的顶尖代表人物,他的技术、荣誉是那个时代的标杆。


       · 他是黑暗的亲历者:他因拳击而获罪,在长达20年的禁令期里,他以最极端的方式(劳改犯的身份)体验了这项运动的“死亡”。


       · 他是复苏的推动者:平反后,他重新投身拳击事业,在青岛、丽水等地执教,晚年担任世界拳击组织(WBO)中国区高级顾问,为拳击运动的复苏贡献了余热。


       因此,余吉利的个人传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部“微缩的中国现代拳击运动断代史”。通过他的故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项运动,是如何在政治的夹缝中艰难萌芽,如何在意识形态的铁拳下瞬间凋零,又如何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伴随着一代人的创伤与努力,艰难重生的完整脉络。


       (四)档案严谨与口述历史的交织


       本书的叙事,巧妙地将冰冷的档案文献与充满情感的口述记忆结合起来。作者不仅依赖于余吉利留下的文字和文件,更通过对其女儿埃莉、白茅岭农场的难友以及拳坛故旧的采访,为这段历史注入了多维度的声音。例如,埃莉女士从女儿的视角,讲述了“爸爸”称呼的消失与重现,为这段宏大的历史悲剧增添了令人心碎的家庭情感维度。难友们的回忆,则从侧面印证了白茅岭的残酷现实和余吉利在其中的挣扎与互助。这种档案与口述的交织,使得历史叙事既有坚实的骨架,又有丰满的血肉,避免了单一视角的偏颇。


       (五)平实克制的叙事与深沉的悲剧力量


       面对这样一个充满不公与悲情的故事,作者沙颍河先生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克制的叙事姿态。他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去渲染悲伤,也没有进行义愤填膺的道德控诉。他更像一个严谨的历史记录者,以平实的语言,将一件件考证翔实的史实娓娓道来。悲剧的力量,并非来自作者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来自于事实本身所蕴含的荒诞与残酷。这种“让事实自己说话”的白描手法,反而让读者在平静的阅读中,感受到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持久的震撼。文字是克制的,但其背后所传递出的历史悲剧感,却是排山倒海、令人窒息的。


       三、 历史的回响:本书对当代社会的警示意义


       《拳王余吉利》的出版,其价值绝不止于还原历史、纪念个人。在当下,重温余吉利的故事,对于我们这个依然在与历史的“后遗症”共处的社会,具有多重而深刻的警示意义。


       首先,警惕国家权力的无序扩张,捍卫法治与个体尊严


       余吉利的人生悲剧,最根本的源头,是国家权力在特定历史时期不受约束的滥用。在一个缺乏程序正义、以政治划线代替法律审判的社会里,个体的基本权利和尊严是如此不堪一击。余吉利的故事是一个血泪的教训,它以最极端的方式警示我们:任何时候,都必须对国家权力保持警惕,必须将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建立一个真正尊重和保障人权、以宪法和法律为最高准绳的法治社会,是避免类似悲剧重演的唯一根本保障。任何宏大的集体目标,都不能成为牺牲个体基本权利的理由。


       其次,建立健全的制度性纠错与补偿机制,让正义不再“迟到”


       余吉利的后半生,是一场为“迟到的正义”而进行的马拉松式斗争。即便在他获得政治上的平反之后,相关的制度性补偿(如恢复户口、工龄、发放退休金)却迟滞了二十多年之久。这暴露了我们的社会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时,纠错与补偿机制的严重不健全和低效。一句轻描淡写的“处理不当”,无法弥补个体所承受的半生创伤;一个需要当事人耗尽余生去“上访”才能解决的问题,本身就是制度的失败。


       余吉利的故事警示我们,一个成熟、文明的社会,不仅要有承认错误的勇气,更要有制度化的、高效的、充满人道主义关怀的补偿机制。正义不仅要实现,更要及时地实现。对于那些被历史亏欠的个体,给予他们晚年的安稳与尊严,不是一种“恩赐”,而是社会必须履行的责任。这不仅是对个体的告慰,更是对社会自身正义性的修复。


       第三,反思历史虚无主义,承担“记忆”的社会责任


       书中,当白发苍苍的余吉利回到他曾挥洒青春的校园,却只得到“查无此人”的答复时,那一幕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档案的遗失、人员的更替、时间的流逝,以及一种集体性的、选择性的“失忆”,差点就将一个人的存在从历史中彻底抹去。这是一种比肉体伤害更可怕的“二次扼杀”——存在的被否定。


       《拳王余吉利》的出版,本身就是一场对抗“遗忘”的公民行动。它警示我们,必须警惕任何形式的历史虚无主义,尤其是对那些不那么“光彩”、甚至充满错误的“负面”历史。一个民族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有勇气直面自身历史的全部,包括其中的光荣与梦想,也包括其中的创伤与荒诞。记录和讲述余吉利们的故事,就是承担起“记忆”的社会责任,让后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从而获得免疫,避免悲剧的重演。这种写作和出版行为本身,在今天更是一种需要勇气的文化担当。


       第四,捍卫体育与文化的自主性,警惕其被过度工具化


       余吉利的故事,也是一部关于体育如何被政治工具化的悲剧。当拳击的价值仅仅被定义为“为国争光”的工具时,一旦这个工具被认为“不合时宜”或“有危险”,它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这项运动本身的竞技之美、健身价值、文化内涵,都被彻底忽略。这警示我们,一个真正自信和健康的社会,应当给予体育和文化领域相对的自主性,让其遵循自身的发展规律。体育不仅是为了金牌,文化不仅是为了宣传。让它们回归本源,服务于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多元化,才能使其拥有真正持久的生命力,也才能避免因政治风向的突变而导致整个领域的兴衰荣辱。


       最后,弘扬超越胜负的“拳击精神”与人性光辉


       尽管命运待他如此不公,但余吉利身上始终闪耀着一种令人动容的人性光辉。这种光辉,可以被概括为一种广义的“拳击精神”。


       · 是对专业的热爱与坚守:即便在与世隔绝的劳改农场,在拳击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年代,他依然偷偷地对着照片练习,给队友指点动作。这份热爱,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 是面对不公的坚韧抗争:他后半生二十多年的上访,不是一种胡搅蛮缠,而是一种基于朴素正义观的、一个普通公民为自己应得权利所做的最后抗争。这是一场孤独的、力量悬殊的比赛,但他从未放弃。


       · 是历经磨难后的宽容与奉献:平反后,他没有沉溺于个人的怨恨,而是重新投身于热爱的拳击事业,担任教练、顾问,为这项运动的复苏贡献余热。他将人生的苦难,内化为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


       他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强者,不是从未被击倒,而是在一次次被生活、被时代、被命运击倒后,依然能够带着满身的伤痕,凭借内心的信念,摇摇晃晃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站起来。这盏由余吉利坎坷一生所点亮的“精神灯塔”,其光芒将永远照亮后来者前行的道路。


       四、拳王的荣耀和屈辱与时代的激情和荒诞


       《拳王余吉利》是一部沉重得令人心痛,却又因人性的坚韧而闪耀光芒的杰出传记。它以一个拳王的荣耀与屈辱,描绘了一个时代的激情与荒诞。余吉利,这颗曾在中国体育夜空中划出过璀璨轨迹的星辰,一度被浓重的时代铁幕所遮蔽,但他的光芒从未真正熄灭。作者沙颍河先生,以历史学家的严谨、记者的敏锐和作家的悲悯,成功地拂去了层层历史的尘埃,让这颗星辰重现其应有的光华。


       余吉利输掉了他人生中许多重要的“回合”,他输给了多疑的政治、僵化的体制和无情的岁月。但在最后,通过活着、通过记忆、通过这本传记的讲述,他赢得了一场跨越时间的、更为深刻的道德胜利。这本书,是对拳王余吉利最好的纪念,更是对那段错综复杂的历史一次必要而深刻的回望与反思。它以一个无可辩驳的个体案例,向我们重申了一个永恒的真理:任何宏大叙事,最终都必须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人的幸福、尊严与权利之上。尊重和善待每一个个体,让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能免于非正常的恐惧、拥有不可剥夺的尊严,这或许是余吉利这双饱经风霜的铁拳,留给我们这个时代最沉重、也最宝贵的启示。他的故事,应该被更多人读到,并被永远铭记。


       (本文是《拳王余吉利》序二,该书即将由美中时报出版社出版,亚马逊网站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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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拳王余吉利》:余吉利与中国拳击百年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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