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孤寂渡余生


2025年09月26日 02:04     美中时报    叶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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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活过了“耄耋之年”。在这个人世间,九十年实在是一个不短的岁月了。虽然,如果同人类的历史长河相比,它只不过是瞬息的瞬间罢了。然而,对于像我这样一具卑微的生命而言,这九十年,确实也存在着某些“传奇性”。


       身边的一些朋友不时地对我说,你应该把你的经历写下来,会成为很有可读性的一本书。对于这类善意的鼓励,我常常只是一笑了之。因为我知道,如若我要真实地写下一切,势必会存在许多不合时宜的社会评价。更何况,就我的所闻所见,许多优秀杰出的人物,他们的命运和遭遇,其传奇性和悲剧性,更具有历史的思考价值,我就不必毫无自知之明地去凑热闹了。


       朋友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比较随和的人,对待朋友,从不以其身份为标准而区别对待。只要是我愿意接近的人,我都会真诚相待,如果我不愿接触的人,向来也不会虚以委蛇。我并不认为这是自命清高,实在是因为过于复杂的人生经历赋予我的一种生命本能。


       坦率地说,在我九十年的生活经历中,大概只有在高中和大学读书期间,对与同学们的相处中,完全是以一种非常坦荡信任之心相待的。那时候,我或许正处在一种意气风发而又信心十足地展望未来的。从高中开始在省级刊物发表散文和论文,到大学二年级后开始在全国性文艺刊物发表论文,在同学们眼中,我算得上是“佼佼者”。虽然如此,我虽有点自命不凡,但却从不在同学们面前“摆架子”。所以同学们对我一直是非常友好的。对一些与我关系较好的同学,我们都是常常互相鼓励和交流一些学习心得的。1953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后,同班的韦其麟,更是我们当年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就互相知名的,而他在大学二年级就发表了长诗《百鸟衣》,在全国产生极大影响,更成为我学习的榜样。我之所以在1955年以后相继在《剧本》《人民文学》《长江文艺》《文艺报》和《奔流》上相继发表评论,跟他的榜样的鼓励有很大的关系。


       然而好景不长,1957年的那场“阴谋”,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命运,更使我从一个坦诚纯真的青年,日渐变成了从内心怀疑人生和社会的“多疑者”。从21岁到44岁这23年,被认为是人生中最宝贵的时段,我却是在劳改犯和流放者的身份中渡过的。至今我的朋友们似乎都只是从抽象的意义上将之视为一种传奇,他们从不会想象在那8000多个日子中,我是如何苦苦地煎熬过来,我也几乎从不对他们说那些具体的生活感受。我自己偶尔也会回忆起一些片断的生活记忆,连自己也感到,如果是置于当下,我恐怕是一天也难以熬过的。


       有一句话叫做“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其实是非常不同意这种说法的。就我的生活感受而言,如果不是忘记过去,我岂不是一辈子生活在无尽的苦痛之中?现在有些朋友经常说我是“乐观者”,我爽朗的笑声往往传达出一种让人兴奋的情绪。也许如此罢!但就我个人的人生感受而言,我觉得这或许是我的本真之性。我的人生态度是,既谈不上乐观,也绝非是悲观,用我的话说就是达观,通透之滑也!


       回忆起我在1956年连续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两篇评论之后那种盛气和得意的气势,我虽然不会在言行上显出傲慢和狂妄,但内心的自负是难以掩饰的。想起我在为胡风集团辩护的数千人大会上的发言,下面听众的鸦雀无声,以及散会后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赞扬的场景,我的精神上的飘然状态,可说是我一生中再也难以体验到的精神境界了。


       我是1957年6月2日晚上在辩论会发表为胡风集团辩护的演说的,6月8日《人民日报》就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我当时读了社论,顺口就说了一句“定时炸弹来了”,后来这一句顺口之言,成为我重点受到批判的“反动言论”。


       虽然我后来在多次批判会上所受到的诬蔑常常令我感到委屈和不解,但我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清醒的自傲。有一次听到某些完全离题万里的批叛,我不禁发出了轻蔑的笑声,恰巧被旁边的同学看到了,立即揭发我态度的恶劣。在一片愤怒的斥责声中,我只能无声地保持沉默。


       有人说往事如烟,有人说往事并不如烟。我相信他们都是各自有其道理的。我在整整23年中无书可读,但是若干年前我还是写了《阅读天空和大地》一文,以表达我并不是“一无所获”的。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辩证法”吧。


       1980年3月以后,我被“落实政策”到高邮师范教书,当时的学校负责人朱超、朱延庆都对我说,先听两年课,恢复以后再开课。而我在听了两节课以后,立即向他们表示,我可以开始上课了。1986年3月,我又被调到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上了不到两年的本科生课,又转成专带硕士生了。在两所学校做了20年的教书匠,2000年,我终于可以退休了。


       意想不到的是,我退休后的生活竟然远比在学校教书的生活丰富而多彩。原因在于,我结识了扬州一群诗歌爱好者,他们多以向我请教为名而经常一起聊或聚餐。我其实从未向他们“指教”过什么,大都是互相交流闲聊,但就是这种闲聊,却让我们建立起深厚纯洁的友谊。


       有关同扬州的朋友们之间的友谊和趣事,其实是可以写成一篇专文的,因为不是此文所涉及的主题,只好略过了。


       正如一句俗言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一生的起起落落,真的要记录下来,绝对可以写成一本数十万字的传记,只是因为我自知生命的卑微,同一些远比我有影响力的人相比较,使我根本没有勇气执笔。之所以想到要写这样一篇短文,恰恰同我两个多月前身体上的一个病故相关。


       早在七月初,润德菲尔的庄主王璘女士,仪征的诗友周愚,都已向我约定时间相聚,不料我却突发腰腿疼痛而不能赴约,内心一直感到愧疚。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次腰腿疼痛的时间之长,远超我想象。其间我的一位医生朋友李心女士,多次到我家中为我针灸,几乎所有方法都用了,仍然反复疼痛,以致我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对着墙顶相望。一日三餐,都由儿子送到床边,放在椅子上,我疼痛稍好就爬起来吃两口,因为坐着也疼,一顿饭要分两三次才能吃了。这种痛苦而寂寞的日子,不由得使我产生了一种“等死”的愿望。


       其实,关于生与死这个话题,在我的脑际不知反复出现了多少次了。从被划为右派到眼见全班同学陆续分配离校而我独自被留校考察,我第一次放声大哭,痛苦地感到了什么叫做“绝望”。我甚至一度去到长江大桥上试图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因为突然想到了孤身一人在南京的母亲将何以堪的命运,我才犹疑地返回了珞珈山,开始了留校劳动考察的处理。


       此后的经历就不再赘述了。因为我写此文的目的是缘于上述的“等死”的种种感受,以及由此而涉及的现实中的某些现象。


       在将近两个半月的时间里,我每天只能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当下社会上议论得最时尚的话题:人工智能,AI,机器人。我非常坦率地说,对于这种必将会改变人类生存命运的高科技的出现,我似乎不像一些人那么乐观和兴高采烈。有的非常坦然地说,人类这种碳基生物将会被硅基生物所取代,因此不必为此而悲观绝望。我就想问一句,既然碳基生物将会被硅基生物所取代,它是属于生物转换的自然发展规律,还是人为的行动所造成的呢?那些拼命地想赋予“机器人”以高智商超越人类的科学家,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思想状态要让“机器人”取代“自然人”的呢?现在固然有许多科学家在说,“机器人”最终还是由人类控制的。但是,这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其前景恐怕就未必是人类所掌控的了。


       人类的想象力和制造力固然是先进的高科技得以发展的前提。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这种想象力和创造力也是以符合自然规律为前提的。像有关“永动机”的设想就因为违背了自然规律而无法实现。就像现在被许多人视为“科学神人”的马斯克,尽管他的确是非常伟大的传奇性的科学家,但是我认为他的试图将人类移民火星的设想就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要将数十亿人从地球移民到火星去,需要多少运输工具,这么多人到火星上去何以立足生存?从地球到火星需要多少时间?既然地球存在毁灭的可能,谁又能保证火星不会毁灭?再进一步追问,既然一切的存在都有可能毁灭,人类能够独善其身地存在下去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我认为马斯克都是无法回答的。而且,他也会死亡的,他能有这么长的生命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吗?


       也许我的这些想法只是一些无端的空想,但是我的确在当下的生存困境中,感到一些人似乎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以致把科学追求变成了近乎神话的幻梦了。


       我始终认定,人类作为曾经被称为是“万物之灵”的生物,但也绝不是万能的。与其把自身的聪明才智用于做一些甚至可能危害到人类生存的事情,不如在丰富人类生存的幸福感上多作些努力。把科学性变成对人性的伤害,绝不是我们应该接受的。我甚至认为,一旦机器人的数量大于人类数量时,存在于人类的亲情,必然会走向冷漠。人际关系也必定会因为偏向利用的价值而形成难以预料的危机。


       也许我的这些卑微的想法纯属荒谬,但是在日渐接近死亡的暮年,我把自己想到的一些意念写出来,也算是一份卑微的遗言吧。


       忽而想到,作为一个“人”,我们的存在价值至少应该体现在如下几点上:


目之所及,力图尽收眼底

心之所藏,务须分清善恶

脑子所思,切记独立考量

不知是否又是几句废话?




       叶橹简历


       叶橹,原名莫绍裘,1936年出生于江苏南京,中国著名诗歌评论家、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退休),当代中国新诗发展的重要推动者。1953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师从程千帆,大学期间开始诗歌评论写作,1956年在《人民文学》发表《激情的赞歌——读闻捷的诗》《关于抒情诗》等系列评论,敏锐预见闻捷、公刘等诗人的重要性,开启评论生涯。1957年毕业时因特殊历史原因被错划为“极右”,被迫辍笔,在广西劳改队、江苏高邮农村度过23年流放生涯,直至1980年平反。1980年落实政策后,先后任教于江苏高邮师范学校(1980-1986年)、扬州大学中文系(1986年起)。


       复出后,叶橹以敏锐洞察力和理性分析成为先锋诗歌的重要推动者。1989-1991年,受邀为《诗歌报》“现代诗导读角”专栏主笔,连续发表数十篇诗评,解读车前子、周亚平等先锋诗人作品,引导读者理解现代诗的个性化表达,成为中国诗坛“现代诗导读”的标志性事件。其诗歌评论以“细读文本、立足史实、注重诗人独特性”为核心,一生致力于发掘推介重要诗人:1950年代即关注闻捷、公刘等诗人,其评论为这些诗人的崛起提供理论支持;是昌耀的“伯乐”,1980年代昌耀的诗因“晦涩难懂”被冷落,他撰写《杜鹃啼血与精卫填海》等多篇文章为其鸣不平,将《慈航》定位为“当代神曲”,推动昌耀成为中国诗坛的“高度标志”;为台湾诗人洛夫的长诗《漂木》撰写《〈漂木〉十论》,系统解读其宏大结构与深刻思想,认为《漂木》“必将成为中国现代诗史上的里程碑”,成为洛夫作品在大陆传播的重要推手。


       叶橹著有《艾青诗歌欣赏》(当代诗歌批评范本)、《〈漂木〉十论》、《现代诗导读》、《叶橹文集》(三卷)等作品,评论风格融合感悟与理性,既有对诗歌文本的细腻解读,又有对诗歌史的宏观把握。他曾担任第二届、第三届“中国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的评委,2018年受邀参加“中国新诗百年纪念大会学术论坛”(北京大学主办),成为“八老”之一(八位八十岁以上诗歌评论家),其“生命诗学”(从诗歌中认识生命、理解人性)与“历史眼光”(将诗歌置于文学史脉络中评价)的评论理念,成为中国诗歌批评的重要财富。退休后,叶橹仍坚持研究与评论,2015年出任扬州虹桥书院首任院长,“叶橹书斋”成为青年诗人求教的重要场所,他用“第三只眼”(即诗人/评论家的独特感知与理性思考)的理论,鼓励青年诗人保持创作的独立性,推动中国诗歌的持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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