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鲜明的《梦在做梦》以九组相互勾连的梦境叙事,在当代汉语诗歌领域完成了一次惊险的文体越界。这部具有元诗学特质的作品,通过自我指涉的叙事迷宫与量子纠缠般的意象系统,构建起关于创作本体的精神寓言。在现实与虚幻的临界点上,诗人将创作过程本身转化为被书写的对象,使文本成为映射创作意识的多棱镜。

在《为光开门》的初始章节,"取景器"作为核心意象具有双重隐喻功能。这个"接近正方形的框子"既是摄影器械的部件,更是创作视角的具象化呈现。当鹰嘴与巨手合力撕开封条时,实质是创作主体对观察框架的暴力突破——"光"的迸发暗示着创作灵感的量子跃迁。值得关注的是,光的物质化形态"金锭"与流体化特征形成的悖论,恰好对应着诗歌语言在精确性与多义性之间的永恒张力。
《影子的自画像》将这种创作自反性推向极致。当肖像画脱离画布"沿着土路大步走起来",传统的"艺术摹仿现实"理论遭遇彻底解构。影子作为创作主体的他者,其出走行为构成对创作权威的戏谑消解。诗人通过"无影之人"的困境,揭示了现代写作的宿命:创作既是主体的自我确证,又是主体性消解的永恒过程。那些"五彩缤纷的道路"作为潜在的文本背景,实则是未被书写的可能性空间,永远游移在创作意识的可控范围之外。
在《看不见的画家》中,托盘山水的涌现与溃堤构成创作过程的完美隐喻。灰色长袍的画家不断倾倒的罐子,指向语言生成的原始混沌;而"绿色洪流与白色洪流"的奔涌,则暗示着文本自组织的不可控性。当托盘最终"融入无边风景",创作工具与创作成果的界限被彻底抹除,这恰是罗兰·巴特"作者已死"理论的诗性演绎。
《路在赶我》中"尾巴"的意象堪称神来之笔。这条由"五颜六色的线条"构成的器官,实则是语言痕迹的物质化显形。当尾巴顶端"开出星星点点的花",词语完成了从符号到有机体的嬗变。蜜蜂群的介入构成绝妙反讽:语言系统既需要创作者(养蜂人)的规训,又始终存在野性逃逸的冲动。最终"路在赶我"的荒诞场景,揭示出创作中主客体的倒置——不是诗人在驱遣语言,而是语言洪流裹挟着诗人狂奔。
这种语言自主性在《梦在做梦》章节达到量子叠加态。梦的自我繁殖机制"让一个一个梦像单细胞生物那样快速分裂",精准对应着词语在文本场域中的自组织过程。当"梦在做梦"的口号在梦境间传递,语言的自我指涉性形成无限递归的莫比乌斯环。诗人故意暴露"床头灯"寻找的徒劳,暗示创作清醒状态的不可企及,所有文本都诞生于意识与无意识的交界地带。
《修行与表演》通过"硅化木"与"蚌蛤人"的形态嬗变,解构了传统创作的神秘化叙事。"树皮纹路"与"手掌纹路"的匹配游戏,将灵感激发的瞬间降格为技术操作。当修行蜕变为需要付费观看的表演,诗人戳破了文学神圣性的最后伪装。地上"这是演出"的留言,恰似后现代主义对创作本质的终极注解。
《火浴》中青铜与黑铁的"人树"自噬场景,构成创作能量的守恒寓言。兄弟相食的残酷画面,揭示文学传统中影响焦虑的暴力本质。黏稠黑色液体的喷涌,恰似文学养分的代际传递。当"火浴"的呼喊响彻宇宙,所有文学遗产都在创造性转化的烈焰中获得新生。这种弑父情结与传承焦虑的辩证,在火光中达成诡异和解。
《幽灵列车》的寓言式写作,展现了文本接受的多重可能。乘客从"人影幢幢"到"面色红润"的转变,暗示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过程。儿子插入的"黑色笔记本"作为关键装置,既是对数字时代文本载体的隐喻,也暗示着年轻世代对文学程式的破解。叙述者徒劳的吆喝与儿子的沉默离去,构成代际创作观的美学对峙。
在量子诗学的维度上,整部作品可视为文学宇宙的生成模拟。每个梦境单元都是平行存在的文本宇宙,彼此间通过"取景器""尾巴""树皮纹路"等意象形成量子纠缠。当读者在多重梦境间穿梭,实际上正在观测文本的叠加态,直到阅读行为使其坍缩为具体意义。这种设计使作品成为不断增殖的活体文本,每次阅读都是新的创作事件。
张鲜明通过《梦在做梦》完成的,不仅是一次文体的冒险,更是对文学本体的哲学思辨。在量子力学与现象学的交叉地带,诗人构建起动态的文本场域:创作是观测者影响被观测对象的过程,语言在书写中不断偏离其原有轨迹,意义在阐释中永难固定。这种对文学确定性的主动放弃,反而为汉语诗歌开辟出新的可能性空间。当"蚌蛤人"带着树皮纹路的翅膀飞向虚无,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后现代主义的解构狂欢,更是文学在其本体论危机中绽放的奇异光芒。在这部作品里,所有的创作困境都转化为美学机遇,所有的语言牢笼都成为舞蹈的囚室——这或许就是当代诗歌最激动人心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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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鲜明:梦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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