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体育与诗艺
在北京冬奥会开幕之际,我起身歌唱诗艺。
几乎找不到比体育更接近艺术的门类。不,许多体育项目本身就是艺术,是诗的艺术,行为艺术,造型艺术,节奏、速度与力量的艺术。例如冰舞,例如花游,例如蹦床,例如斯诺克……更不必说“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的三大球。
其实,诗歌与体育历来密不可分,或者举手投足浑是诗,舞出一阕满江红,或者激发诗人的想象力,唱开一片沁园春。远的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近的如艾青的《花样滑冰》:“安详如高空的鹰/轻捷如低飞的燕/力学的梦幻/几何学的朦胧/没有休止符的音乐/没有标点的诗篇。”
而且,纸上的诗歌是可以重写、改写乃至删除或“艺增”,而运动场上的诗歌与时间同步,与日月同光。可以说,“诗化人生”与“奥运精神”在赛场内外已经水乳交融。近年来,有关体育诗学的文字,已可以鲜明地窥见新世纪体育美学与体育文化学的深度兼容。
冬至那天,笔者从广东发几句诗思给作家彭见明——他在北京参加文联会议,他微信笔者:“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冬至了,还是你们那舒适,四季是春。显然,冬有冬的美好,任何好与不好,都不是绝对的。”我回复他:“对于作家,似乎冷一点好。俄罗斯文学的厚重与西伯利亚的酷寒绝对有关。广州热得躁人,没啥文学”。玩笑虽然是玩笑,但是,“寒冷”之于诗与文学,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
几乎无法想象,中国古代文学的“盛唐气象”里没有了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杜甫的《对雪》,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高适的“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卢纶的“大雪满弓刀”,王维的“雪尽马蹄轻”……我们的“国粹”将是如何地残损。鲁迅的《雪》,是用自己孤独的“精魂”,去追寻所有飘飘洒洒的美好;而毛泽东笔下“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的北国风光,既是伟大祖国的千里江山,更是这位雄奇诗人的广阔襟怀。
海德格尔把现代人的焦虑归结为乡愁。他精辟地指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为此,他只身躲进多瑙河源头的黑林山,栖身于山坡上一个宽六米、长七米的小屋,从而将全副的身心融入“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秋夜里山溪的奔涌,雪坡上肃穆的单一”。一位83岁的农妇常常去看她,这位农妇弥留之际还托人向“那个教授”致意。海德格尔说:“这样的记忆胜过任何国际性报刊对据说是我的哲学的聪明的报道”。黑林山又叫黑森林,是德国著名明道旅游景点,而它的雪景尤其迷人——那里最低温度可达到零下14摄氏度。
关于诗化哲学
对于中国人,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是无法忘却的。北京时间1984年7月30日,射击选手许海峰用60发子弹,射落了本届奥运会的第一枚金牌。此前,奥运的脚步已经走过了88年,先后颁发过2500多枚金牌。但是没有一枚属于中国人。
的确,那是中国体育史上伟大的一天,是中国人对于世界奥林匹克运动作出的贡献。
就是那一届的奥运会,有两句歌词,我们每次唱起,都心潮澎湃:We are the world.(我们是世界)We arethe children.(我们是孩子)。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在此,即便真的一无所有,只要有真诚、热情、膂力、意志……我们就立刻拥有了整个世界。
体育作为无声的韵律与流动的雕塑,既是文化意味十足的生命表演,更是全方位的诗化哲学——
奥运是政治学。看看美不胜收的奥运会的开幕式,你会发现,没有什么样的诱惑能够吸引如此之多的目光与心灵。地球上30多亿人同时屏住呼吸,凝视某一块激情四射的场地。那是怎样的宏大叙事,又是怎样地惊心动魄的诗章。
奥运会是环境学。在全球气候变暖、天空变窄、绿地萎缩、身体拥挤而心灵疏远的时下——尤其在雾霾已经对每一个中国人构成威胁的今天,人们更加渴盼一个把自然还给身心的时间,一个摆脱了物欲与利害的空间,把灵魂捧给大自然的狂欢或者祭礼。
奥运会是美学。男人的力,女人的美与女人的力,男人的美同时展示在全世界面前,男人也在为男人着迷,女人也在为女人发疯,以至于在纯粹的“美”的撞击下,我们只剩下惊叹、欢呼、流泪和遗憾,我们会完全忘记性别与年龄。
奥运更是经济学。当美国人尤伯罗斯成功把“赚钱”二字引入奥运之后,奥运的含金量陡然增加,奥运背后的商业、服务业、旅游业、餐饮业的兴旺发达。夫城市改造、场馆使用和维修、门票与纪念品的收入……都是精打细算才能够把握得住的。即便最时髦的网络经济,也无不把奥运作为一个展示、扩张自己的契机。
奥运是宗教学。当希腊女祭司点燃了火炬的时候,人们回即可明白什么叫忘我,什么叫求神,什么叫祈祷,什么叫天佑。不仅仅是赛前的祈祷是宗教,对于任何一个项目的敬畏,对于任何一位选手的尊敬,乐队演奏的任何一首国歌的旋律,无不含有宗教的肃穆与廓大——“今晚点球上帝是意大利人!”、“乔丹是上帝派下来打篮球的人!”……在无法解释的神奇出现的时候,宗教总是要现身的。
奥运更是心理学。当东京奥运会上孙颖莎“横眉冷对”伊藤美诚时,我们分明看到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荣誉心理;当不止一个项目的“四朝元老”披甲登场时,我们再次洞见了“人生能有几回搏”的竞技心理、输了想“报仇雪耻”、赢了想“江山永保”的行为主义心理与“一不留神”夺得冠军的“机会主义”心理,可以说,奥运沙场就是活灵活现的“心理场”。总之,决战氛围凝成的心理背景,足以让灵魂在一瞬间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奥运更是综合艺术凝成的生命哲学。在胜利或者失败之后,领队、教练与队员泣不成声——音乐、舞蹈与泪水一起交织成一幕幕无法重拍一个镜头的立体电影。那时候你感到整个的世界和每一个孩子无不与你有关,你清醒地体会到人类的生命活力。当奥林匹克作为一种艺术形态出现的时候,当上帝选中了体育作为一种最自然最坦诚最精细的艺术露面的时候,一般意义上的艺术门类只有退避三舍了。在此意义上,体育真的不该与别的任何因素有关,那是纯粹的生命宣泄、自由挥洒,连胜负都可以忽略不计。
似乎是费尔巴哈说的:文化的最后的结果是人。人的魅力大半在于充满智慧、充满狂热的生命活力。因此,体育作为流动的雕塑,无声的音乐,闪烁着光影的心理画面,无疑是最具文化意味的表演。奥运文化或许可以作为人类对于历史的总结和贡献。
关于冰上运动
来自新华社、中新社的消息接二连三:中国目前在15个分项109个小项中,实时获得了96个小项188个席位,有168人实时入围!北京冬奥会竞赛日程终版发布 中国队大年初五争金;黎巴嫩奥委会主席称北京冬奥会将给全世界带来希望;
从1963年2月日本长野第57届世界男子速滑锦标赛上,罗致焕以2分09秒2的成绩创造了1500米世界纪录,成为第一个获得冬季项目世界冠军的中国选手至今,冰雪项目的地位与影响力在我国逐日提升。
曾几何时,我们压根儿不把冬奥当盘菜,觉得不过是夏奥的陪衬。为什么如今变了观念,除了即将成为地主的责任与荣耀,除了我运动员争金夺银的带动,从体育美学上考察几个关键词必须抓住:一是冰雪。纯洁、晶莹、辽阔……起伏的天然加人工道具,使得冬奥的艺术品位陡然增加了N个段位。与冰刀、冰壶、滑板、雪橇相比,夏奥的诸多项目不过是“旱地拔葱”的蛮力。田径场上,从百米“飞人大战”到马拉松长途,与速度滑冰作比,都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位置与冲刺的“刀(冰刀)光剑影”。正如美学家闻一多说的,戴着镣铐跳舞才美。难度设置与“工具美学”造就了大自然与人自身高度契合的艺术。二是飞翔。“飞”是人类区别于禽类又向往完成的“仿生学”概念。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欲望与印记。窃以为夏奥最具观赏性的项目是撑杆跳,因为该项目集合了跑、跳投乃至体操的魅惑。无奈男子六米一六、女子五米零五的世界纪录与跳台滑雪一飞冲天、“帝子乘风下翠微”的动辄上200左右相比,就又疑似儿童玩具系列了。
所以,当奥运被平移到“冰上”,诗意与诗艺即刻“比翼齐飞”了。冰壶的“君临天下”,雪车的“信马由缰”,雪橇的矫若游龙,单板在U型池里的彩蝶翻飞……“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所有古今中外的诗句,皆无法彻底绘写冰上运动魅力。而舞台上的芭蕾——无论古典的还是现代的——再优雅,还是造不出冰舞的速度与飘逸。
其实,冰上运动最早可以追溯到远古的新石器时代,而滑雪运动起源于数千年前的北欧。有彼时荷兰的骨雕刻画、瑞士的古文献等为证。因此可以说,自古以来,中外健儿们都在用身体写诗,用灵魂写诗,用无数次训练练就的直觉即条件反射写诗。用一个对于某项运动挚爱的过程写诗——用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教练、团队的努力的过程写诗。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当“人”加上了“冰”又加上了“器械”的时候,诗意与诗艺就成了“道法自然”的“天意”,中国传统文化所谓的“天人合一”,在冰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歌颂带电的肉体”
曾几何时,文坛掀起足球热,史铁生,刘震云,雷达……写小说的、搞评论全成了足坛评论员,生命力度、文化氛围、想象能力、比较思路洋洋洒洒,让一流的足评家瞠目结舌。
殊不知所有的奥运项目,均可用惠特曼的一首诗概括,题目是:《我歌颂带电的肉体》——
男性也不多不少有着同样的灵魂,他也是在他的适当的地位上,
他也是一切的性质,他是行动和力量,
在他身上有着可知的宇宙的丰盈,
侮蔑对他是适宜的,嗜欲和反抗对他是适宜的,
最狂热巨大的激情、最高的祝福、最深的忧愁,对他是适宜的,骄傲是为他而存在的,
男子的完全展开了的骄傲,可以使灵魂平静,对于灵魂是极好的,
他有知识,他一直爱好知识,他把一切的东西拿来自己试验,
不管勘查如何,不管海水如何,航行如何,他最后只在这里测量水深,
(除了这里以外,他还会在什么地方测量水深呢?) …………
啊,我说这不仅仅是肉体的诗歌,肉体的各部分,也是灵魂的诗歌,灵魂的各部分,
啊,我可以说,这些就是灵魂!
的确,“胜利属于你,失败属于你,忘却胜利失败生命属于你。”真正能超越时间、空间、民族和肤色的,恐怕还是热气逼人的生命意识——即便在冰上,那“热力”照样一泻千里。也正因为在冰上,光与影的审美愈发魔幻而神奇。
高尔基在他著名的《鹰之歌》中写道:“我们歌颂勇士们的献身精神!勇士的献身就是人生的智慧!”
“忽惊岁月侵双鬓,却喜山川共一杯”。想想古往今来的环境的钳制,生存的艰辛、人性的虚弱,铜臭的弥漫,想想距离现代生活日渐其远的勇猛顽强、临危不惧,高度协作、血战到底的精神,奥运会的全过程难道不能给予我们方方面面的诗意的启示吗?
2022年2月1日于广东文理职业学院紫荆苑
相关链接:
雪乡且看岭头梅:北京冬奥会的体育文化学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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