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民:爸,我对你说……


2022年11月20日 10:31    来源:美中时报    宋立民/文

  ○ 2008.06.15
  被儿孙称为“老头”的父亲


  前天,在基础教育学院做评委,吃饭时说起了父亲节,我顺口讲了家父的两个小故事,几位老师笑得前仰后合,张处长放下酒杯直接指斥我:“以后吃饭不许老宋讲他父亲!”


  十年前,我为一家报纸写《校园下酒菜》专栏,有一条曰:古代文化研究室P主任,属鸡,家有老母鸡孵小鸡12只。一月余,其一私自外出,一周方归。母鸡一连三天大搞惩办主义,啄得雏鸡头皮滴血。P主任妻女路见不平,附竿痛打老鸡。主任辩曰:矫枉过正,亦不全是老的错矣,在此混饭,焉能不识“父母在不远游”之理!


  那“附竿痛打老鸡”的是我妹妹,“P主任”的原型就有家父的影子。只是家父不研究古代文化,是一位曾经“管理工业”的老干部。


  家父的历史不无光荣,也时有险情。四十年代末参加革命,淮海战役从事“支前”——母亲是穿军装的“正规军”,常常笑父亲是“土八路”。父亲说他不到二十岁就一个人押送一群俘虏远行,提心吊胆。解放后,二十出头的父亲就做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做着做着,自己的直接领导——如市长、市委书记就倒台了,不是成了“反党集团”,就是成了“右派”。一次父亲奉命把一批“有问题”的干部送到“集训队”学习,过了半月回市委,同事妻离子散,市长自杀,整个市委班子不翼而飞,能够继续工作的似乎只剩下一两个人。


  “你王伯伯是和我一起打着背包进城的,解放商丘就来了,他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反。”父亲说。


   王伯伯是我们家的常客,80高龄,已经行走不便,骑一小小的三轮车找父亲说话。他一生坎坷,当过小学校长,喜欢看书。2002年我南下湛江,他唯一开口一次:“孩子,再见你就不容易啦,你给我写幅字吧!”


  三年困难时期,父亲说:“每天两个小窝窝头,一小碗茄子菜,能吃的东西都给你吃了,我们都饿得浮肿。”父亲说我在幼儿园就会“弄虚作假”:喝稀饭每个孩子限量两碗,喝完第一碗举手。我喝了两碗还举手——饿得实在受不了。


  我幼儿园“毕业”要上小学时,父亲花了9块钱,在开封龙亭附近买了一张90厘米见方的矮桌子,好几公里扛回了家,我的码字生涯就是从那张桌子上起步的——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后来我复习考博,仍然趴在那桌子上看书写英语。四十多年了,那桌子还健在。


  父亲说1962年开封与商丘分开为两个地区,他奉命回商丘,我们家所有的行李还装不满一辆小小的平板车。“最值钱的是一条军毯”,父亲说:“抗美援朝缴获美国人的”。那毯子现在也还健在,玩麻将的时候垫桌子。


  因为在某一“意见书”上签了名,母亲后来也被打成了右派。当时“政治生命”高于一切,母亲就对父亲说:“不影响你进步,咱离婚吧。”父亲说:“胡扯。孩子咋办?先不管它!”后来母亲平反了,可行政降级的结论还是不改,生活依旧艰难——当然,比起啼饥号寒的老百姓,还是好得多了。


  父亲说他和母亲结婚时一无所有,两张单人小床并在一起就结婚了。工作调动更是奇怪——他下去慰问劳动模范,回家一看“坚壁清野”了,组织上把老婆孩子连保姆都运到另一个城市了!


  文革期间度日如年。父母亲家庭出身都是地主,母亲的耿姓家还是安徽较有名望的地主,于是直接成为批斗对象。一夜之间大字报贴满了门窗,我们吓得战战兢兢。母亲被挂了“反革命”的牌子游街,然后被关进小黑屋,我做饭,与妹妹轮流送到母亲“劳动改造”的工厂。妹妹吓得直哭。


   母亲曾经在一个夜晚要自杀,说要给“文革组长”江青同志写信,说自己解放前参加革命,勤勤恳恳为党工作,如今落到挂牌子游街、任人唾骂的境地受不了——我们兄妹四个都哭。在父亲的劝说下,母亲终于活了下来——这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当时我们行署家属院几十户干部,几乎都是二十年代、“三八式”或建国前的,但几乎全都扣上了一米多高的纸糊的高帽子游过街,自杀的也有好几个。


  当年的公仆真是公仆。父亲先是负责电厂的扩建,后来主持供电局的工作,母亲也一直做几家大工厂的厂长,可我们常常家无隔夜粮,吃糠咽菜也是常事。安徽、河南两边的老人都得抚养,我们兄妹四个要读书。一年到头省吃俭用,节约百十元买一辆自行车已经喜不自胜了。不是自夸,父亲廉洁得连公家发的手套和肥皂都经常上交。他对办公室的同志说:“这个月我没有参加义务劳动,不能要劳保用品。”——当时的干部几乎全是那样。邻居、教育局长冯伯伯,到县里检查教育工作,人家准备了饭菜总是找不到他,他一个人在小饭馆里吃面条,两三毛钱一碗。


  因此,父母怎么也理解不了现在的贪官:“他们要那么多的钱干啥?”


  从1990年离休,父亲这18年生活很规律:早上和母亲一起走路一小时,早饭后写书法一小时,然后去附近的市图书馆读书报。


  午饭前总是与母亲下跳棋。二老下跳棋精益求精。他们有一小本子,如实记录每一盘的战绩。如:“2007年6月8日,第一盘,老宋赢老耿2步”;“第二盘,老耿赢老宋1步”……常常一个月下来战个平手。


  下午,父亲经常在马路边下象棋或者看下象棋(他的棋艺在行署院已经是一流),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就洗脚就寝。


  在马路边下象棋时,父亲常常穿件大裤衩子,坐一只拖鞋,活活一个卖菜的老农。到了周末,我和弟弟也常常与他杀两盘,也总是他输得多些——有一回他吃饭吃了半天,忽然抬头问我:“你的炮别住你自己的马腿,你那马咋能卧槽将死我?”我说我先挪炮将军,已经不别马腿了。他恍然大悟:“对对,吃饭!吃饭!”


  修身养性的结果是,父亲虚岁已经80岁,依旧行动敏捷,声如洪钟,打麻将还可以俩三小时不离桌。他经常自豪地说:“我一年给国家节约不少医疗费。”


  父亲受党教育多年,依然不无旧思想。看我们兄妹四个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小姑娘,他悄悄地叹气:“也不换换样儿!”不料这话被妹妹偷听到,每每与几个丫头片子“结党营私”,共同攻击“老头”(妹妹和外甥女公开这样称呼父亲)。


  开始我们家打麻将允许“吃”,妹妹连打两张都被父亲“吃”了,打第三张结果又是“吃”!口无遮拦的妹妹说:“哈哈,吃吃吃,撑死你老头!


  在北京林业大学读博士的外甥女晶晶说:“姥爷,你虽然水平也不怎么样,可现在是教授的爹,过几年也就是博士的爷爷啦!”——父亲经常被儿孙们折腾得啼笑皆非。


  给父亲带来很高知名度的故事是“坐飞机”。将近30年前,市里领导有一个坐飞机观看市容的活动,为了保证用电,决定把时任供电所长的父亲也拉上。父亲受惊若宠,天不亮就开始穿衣准备,还怕惊动了母亲,就摸黑行动。坐着“双翅膀”的“安老二”(就是现在用来撒农药的那种)旧式飞机转了半天下来,老人家直觉得裤裆里不舒服,窝窝囔囔的,又没敢吱声。回到家里一检查,原来是把秋衣当成秋裤穿了,两只袖子穿为裤腿,一堆高领子窝在裤裆里像一块红薯!


  父亲家丑外扬,把这故事讲给经委和组织部的同事听,笑得几个人鼻涕眼泪同时出来。不几天,地委行署两院就全知道了。


  父亲练习书法时临摹柳公权的《玄密塔》,我给他推荐的。几年后有些模样了,就把写了字的八开白纸贴在报纸上,再把报纸贴了一墙。我曾经表扬他“进步明显,越写越黑!”他笑笑,继续写。


  因为有书法“专长”,春节的对联非他莫属——我的字他是看不上的。1998年春节,他一如既往地把家里大大小小七八个门都贴了对联,我回家一看忍俊不禁:在卫生间的门两旁,上联是“五湖四海山清水秀”,下联是“万紫千红鸟语花香”。我说:爹,马桶里多少有点水,“秀”不“秀”也凑合啦,可咱家那厕所实在谈不上“香”啊!


  父亲脾气好,很难叫他生气。弟弟妹妹小时候吃饭时用脚在桌下踢架,父亲横过去一条腿,说:我给你隔起来。我有一回用苍蝇拍击打飞行中的苍蝇,不偏不倚把那只苍蝇打进了他的奶瓶——瓶口仅有一厘米左右。他看着挣扎在牛奶中的苍蝇真生气了:“你哪里像个大学的教授!”


   我还有更不像教授的。父亲一大特长是种南瓜——北方特有的“吊南瓜”。浇水施肥,南瓜叶子比小桌面还大,长长的南瓜经常超过两公尺。南瓜架用粗粗的钢管搭建。最多时同时二三十个南瓜吊满了院子,不小心就会碰头。后来大妹妹给父亲拍了南瓜架下的照片,并题文字说明:“前宋局长和南瓜在一起”。父亲不满意,小妹又改为“南瓜与前宋局长在一起”,还是没有通过。后来决定让我这“主任编辑”定夺,我果断地改为:“左起第四名是前宋局长同志”。全家笑了一个中午。


  我南下湛江以后,几乎每天打电话问候一下二老,外出讲课紧张,就发短信叫妹妹问候——我是老大,天天听见我的声音,仿佛就在他们身边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当年说小鸡,我听出来是说我,我不能算是孝顺的儿子。
  前年冬天父母来了湛江,住了一段。说“你们学校这个院子不错。”


  我总是做些“石破天惊”的事情,为父亲带来不少麻烦,当然也曾经为父亲挣得了不少荣誉。家乡经常有人问及我的情况,他也为我和我的女儿感到宽慰。妹妹曾经对我说:“你知道老头啥时候最专心又最开心?就是抱住报纸杂志一个字一个字为你的文章数字数!”


  我明白,我没有说什么。为了父亲,我也得把文章写好。


  又是半年没有回家了,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似乎苍老了一些,早上他问我几号放假,说河南高校马上就放假了。我知道,他在计算我回家的日子——如同女儿小的时候掰手指计算我将要去郑州的日子——我默默地祝他老人家健康、平安!


  我默默地祝福天下所有的父亲健康、平安!


  ○ 2009.01.25
  二老及其“豪宅”素描


  0.二老共计156岁。去年国庆洒家飞回祝家父80大寿兼参加母校入学30年庆祝;三天前回家过年兼祝福母亲76寿辰;公私兼顾、其乐融融。家父总结55年夫妻生活说:“你妈她这一辈子做了两件事。一是不断攻击我;二是抬高她自己。


  1.二老的“豪宅”一共四间卧室,其中三间被我的十一只书柜与书架占领。我的大部分藏书无法带去广东,只好让二老代为保管。所幸如今大家都不怎么看书,6年来安然无恙。


  2.二老的洗漱间是梳妆台上有一五角钱一只的小塑料筐,里面有废旧牙膏皮N+1只,牌子为通俗刷法的“冷酸灵”、“两面针”不等。盖因40年前牙膏皮乃锡制品,一只可以卖2分钱,供我等在学校门口换胶皮糖一块,至今传统不丢也。


  3.二老的卫生间养黄河大鲤鱼二条。今晨同时翻肚危在旦夕。经抢救存活一。抢救过程是:换水,人工呼吸,撒食盐半汤勺,抛进维生素C二片。


  4.家父每天练习书法,必写16开白纸5页,每页四四方方12个字,所临为柳公权玄秘塔,字帖为我所选,如今原始姿态全无,活活一叠千层油饼。


  5.家父卧室里的沙发为晚八点泡脚专用。左侧放袜子。袜子近旁的大小纸箱计有:道口烧鸡、双汇王中王、果肉系列、白香干、茶中珍品、沙糖桔、鸡汁豆腐干、多维素绿豆面、法式香奶面包、小草鱼酱包瓜、北京稻香村……


  6.家父20多年来从来没有看完过一场春晚,因为晚八点必须上床。而后一觉睡到次日凌晨四点。此乃至今精神矍铄之核心保证。他说宁陵老家村庄他的年龄数第二,在我们现住的工会家属院里也数第二。大家说他生活极其规律,有望年年创新记录。


  7.家父也有不规律的时候。例如平时他时不时空咳几声,吐一口痰。但是只要上了麻将桌,咳嗽声立即中断,坐俩仨小时绝无问题。四年前到湛江过元旦,住了一个月,同样不再咳嗽,可见空气质量的重要。


  8.凡是我回家,母亲必把我N年前的衣服扒拉出来,洗净晒干,包括毛裤等等六年没有沾过的衣物——奇怪那些东西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9.外甥女子凡曾经抚摸着家父的肩膀说:“姥爷,你的水平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你现在是教授他爹,不久你就是博士她爷啦!”次年子凡考上北林大园艺学博士。这妮子早在上初一时就情深意长地对我说:“大舅,我看,咱家有点学问的就是你我二人啦。”


  10.二老在本地已经属于“高薪阶层”,但每月合计生活费不足千元。馒头长了毛,切除变质外壳继续食用。家母买一元一双鞋底,以绒布头做鞋面自制拖鞋若干,洒家至今穿用。家父水管坏了自己买回,以两只大管钳自卸自换之,颇有人叹为观止。


  11.二老“豪宅”之客厅墙上挂有老乡徐副教授之篆书。在条幅下端剪贴有2007、2008、2009年的小张日历等——此类连续性装裱足以申请专利。


  12.家父的笔筒里有中楷毛笔20支左右,无一不被墨汁凝固笔头而报废,但数十年如一日躺在笔筒中以壮“写”色。


  13.笔筒左近有20多厘米高的木质“四条屏”,呈屏风状可以折叠,上面是“毛刘周朱”四大伟人,乃妹妹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所买。写字台上有红铜制作毛主席头像纪念章一枚,上方图案为伟大领袖闪金光,下方图案为韶山冲毛主席故居。


  14.在我的某书柜上一字排开空油桶,计有海天、鲁花、健苑、金龙鱼……乃豆油、花生油、玉米油不等。另一书柜上是中国象棋、国际象棋、陆军棋、围棋、弹子跳棋、小酒杯及花生米等等。


  15.老干部局发给二老相同的《老年春秋》杂志。一种供其借给他人传阅,一种合订收藏。外甥女被询问幼时读了什么书而考上了博士,答曰:从上幼儿园就学习姥姥的《老年春秋》。


  16.二老的电视柜栽头,垫的是我的《现代汉语词典》第三次修订本与梁章鉅先生的《称谓录》。


  17.二老室内有花卉数种,巨大的龙舌兰锯齿形叶子达80厘米,屋角是一株铁树。当年养过一株两三米高的夹竹桃,种在一只柏油桶里,每年冬天都要从院子里往室内滚以防寒,现已经作古。


  18.家父的果品盒子里只有一种点心:方酥。几十年如一日。早上起来,洗脸,看六点新闻同时吃方酥。故亲友下属看望他成本极低。


  19.家父包饺子两个中指垫在下,两个拇指与食指同时捏,几秒钟一个,俩人擀皮都供不应求,新老观众无不赞叹“可以开饺子馆啦”。


  20.家父床前有型号类似的布鞋五双,轮流值班,基本上不必洗刷。弘一大师李叔同似乎也有布鞋五双,但人家是“一平时用,一礼佛用,一读书用,一如厕用……”相距差别不小。


  21.家父常年不花国家医药费,每年年终还有奖励,已经从3000攀升到8000,辄沾沾自喜。


  22.饺子馅的盆子沾满了油,老母亲说涮一下水不必倒掉,可以用来炖白萝卜。父亲说“同意”。


  23.家父的呢子帽子为青岛出品,商标完全看不清,比赵本山演小品戴的那顶外观稍好。


  24.今天早上我们下饺子放炮,八万响顷刻完毕。大家转身吃早饭,家父拣得一串几十只爆竹回,高兴地说:“还可以再放一回!”


  25.上午看“小沈阳”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家父说:“腔怪高,真不孬!”


  ○ 2010年11月25日
  爸,我对你说……


  爸,我是立民,给你说话。


  现在是2010年11月25日凌晨四点四十七分。我在深圳的一家酒店,歌子睡在我的身旁,她已经从巴黎出差回来。


  爸,你走了五十七天了。面对你的照片,我对你说话。


  爸,早年当兵时候年龄小,也没有电话,只有写信,我的箱子里有你所有的信件。爸,从2002年底离开家到广东,到现在整整八年,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家里。这一回,五十七天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


  爸,昨天下午,在大梅沙海滨,我对歌子说:没有及时给你说,有一件事情,说了你别怪我——你奶奶现在跟着我。


  歌子吃惊地问:哪,我爷爷呢?


  我说:爷爷,他,走了。


  爸,我流泪了。


  歌子痛哭失声,好久止不住。我俩坐在沙滩上,看着脚边的海潮。


  我说:爷爷叫我们好好活。他走的急,也走得安详。他不再受苦,也没有让奶奶我们受拖累。临走前三天,他从医院回到家,参加了顾洋洋的婚礼,该见的亲友都见了。


  爸,歌子后来不哭了,也没有怪我。现在她睡了,她的时差还没有完全过来,她说生活规律很重要,要好好活。


  我告诉她,丧事办的圆满,爷爷睡的那块墓地有他很多老战友、老同事、老邻居,一起打过淮海战役的。爷爷不寂寞。


  爸,没有来得及对你说:中秋前夜,歌子来电话时候哭了,说:“爷爷都昏迷了,还问‘宋歌的男朋友找好没有?’”


  爸,从9月28号晚上得知你离开,我写了好多字,泪水打湿了纸笔。我知道文字没有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爸,守灵那三天,我不害怕,很平静,我叫你操过心,也为你争过光,问心无愧。爸,跪在地下的席上,我不停地轻轻对你的遗像说话。我得接受你已经离去的事实,不论我多不愿意接受,甚至多次怀疑这一切是梦境。爸,我需要珍惜这最后一次距离你这么近的机会。


  爸,10月2号,学亮、一朝、可亭、玉岭、青剑、青坡、为民他们都来了。


  剑克和文勉从北京赶来见你最后一面,晓宇也执意要来,我劝住了他。国庆节,凌晨四五点,他们都喝了酒,不能开车。他们买不到火车票,托人买了高价票。剑克跪下,只叫一声“宋叔”,泣不成声。他俩在车上连夜撰联,用于殡仪馆的仪式——


宝驾痛难寻光明业勋长留清誉蛮梁园
玉言惜犹在家国精神永驻馨德启后昆


  爸,灵堂门口的对联是我撰稿,小楼书写在白布上:六十年克勤克俭立德立功并三春不朽/八万里至义至仁安仰安放期日月同光。


  小楼也写了几副挽联,第一副是“昨日聆翁高谈声如洪钟惊四座/今日驭鹤西去气宇轩昂傲霜风”,他说一周前还与你聊天,太突然了。


  爸,入火时,我把咱们一起下了一二十年的象棋裹在衣服里火化了,我备了一副小的在行李箱里。以后,我与小伟不会再下棋了,因为一摸棋子就会想到你。


  爸,妈在我这很安静,我们照顾得用心,一明与晶晶也常来。


  爸,我们为妈换了防滑地板、新煤气灶,为她买了衣柜。她每天在屋里走四十分钟,看看书报和“夕阳红”,还能帮我做饭、登记发表的文章,你放心吧。


  爸,我常常看你的照片,最后用的那张,我的钱包里还有另一张。每周一晚上有我的新闻解析课,讲完了学生常鼓掌,围上来问问题。那一刻我会想起你,你不主张我从政,让我一辈子当好老师。


  爸,刚才很多学生来短信,我才知道今天是感恩节——是上帝安排我在感恩节与歌子一起想你,我不知道今天是感恩节,想到你,天天都是感恩节,我报答不完你的养育之恩。


  爸,就在我守灵的那几天,不止一位同学说,他们发现了我10月初博客的异常——3号是《边城》里爷爷的死,4号贴的是占春怀念姥姥的文字,他们问了其他老师,然后到我的博客里,找到“臆说前辈”栏里有关你的文字,流着眼泪看——那是对我的最大的安慰。


  爸,你看过那些文字的,你曾经说过“基本属实”。


  爸,今天是感恩节,老家已经零度左右了,我重新把那些文字贴在这里,你知道,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它们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温暖。


  ○ 2011.04.05
  爸,我对你说……(续一)


  爸,我回家了。


  爸,现在是夜里十二点十分,已经进入辛卯清明,我就坐在你天天写大字的桌子边上,你的照片在右手的书架上。


  窗台上还是你的毛刘周朱四条屏,还是你的竹子笔筒、马蹄表、英雄蓝墨水、字典、皮炎平、一得阁墨汁、用胶带纸裹着的镇纸、粉红边的塑料镜子。


  记得去年9月底你走的时候,孩子们不敢进这个房间,可是现在,夜色安详,四下静谧而温暖,一切的一切都如此亲切,仿佛你只是出去散步、送奶瓶,或者买水煎包。


  爸,从3月30号下午上K158,我心里就有一个念头:每一秒钟都离你更近了。


  4月1号夜里两点,京广转陇海,1114次接近商丘车站,看着地下道的灯光,我轻轻地对你说:“爸,是我,我回来了”,你会听到的——以往我每次回来,你都焦急地走出院子、扶着门框看几遍。


  爸,1号是学校和单位放假的第一晚,1114是汉口到青岛的,人山人海,过道里站也站不住,一位年轻人给我让了座位,我的保暖内衣全湿透了。


  爸,你知道,咱这儿是“早清明,晚十一”。1号上午十点多,我们六个到了墓地,擦拭了你的墓碑,烧了纸。在我对着你的墓碑跪下的时候,惠民失声痛哭。我不会大哭,却是喉咙堵得厉害,泪流止不住。


  那一刻,我说不出话,即便能够说,较之于点燃的火光,语言也是苍白的。


  但走出墓地,我就平静了。


  直面惨淡人生、淋漓鲜血的同时,人也该敢于直面至亲至爱的远行。


  爸,你活着的时候,我珍惜了。现在,我心安定。


  爸,很庆幸,我记下了你的音容笑貌。那些文字贴在博客上,有许多留言。有学生说:“老师,在你回家处理丧事的那几天,我们天天看你写父亲的文字。”


  爸,那些个生活不是你自己,你们那一代人都是那样。记得爱民说过一个细节:婆婆以往不许弟媳饭后刷锅,直到看见弟媳用盆子放在水池里接住了刷锅水。


  爸,昨天中午何老师、康老师来了,来看望母亲。


  接他们的途中,我阻止不住他俩下车到超市买礼物;去年怕他们难受,我没有告知,他们得知并没有批评我。


  爸,昨天母亲没有再流泪,大家都很平静。


  时间真的会抹平一切,是好事,虽然也有几分悲哀。


  爸,30多小时的火车,我又看了一遍维特根斯坦的《文化与价值》,是下载了打印的。


  临上车,我强烈的渴望那本读过几遍的书,而自己的一本可能借给学生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哭声中潜藏着精神力量”;他说“我喜欢开始时运用第一手哲学资料、形成文字和口语化的句子以及相关的书籍”;他说“好心对待你不喜欢的人,不仅需要本性善良,而且需要非常机敏”;他说“人们读苏格拉底的对话时有这样的感觉:多可怕的时间浪费呀!这些深,什么都没有证明、什么都没有澄清的论说的意图何在?”他说“现在的哲学老师为学生选择食物时不带有取悦他的胃口的意图,而带有改变他的胃口的意图”;他说“忏悔必须成为你的新生活的一部分”;他说“我相信我从未创造过一线思想,我的思想是从其他人那儿获得的”;他说“如果人们在某些时候不做蠢事,那就没有任何明智之事能够作出”;他说“我的风格像拙劣的音乐作品”;他说“不要玩弄埋藏在他人心底东西”;他说“在艺术上,说这样是话是困难的:什么都别说”;他说“有时,思想也在未成熟之前就从树上掉下来”……


  他说“你不可能建造云彩……”;“只有从天才的单薄之处才能够看出才能”;


  他说“贪图功名是思想的死亡”;他说“我只能惊奇地注视莎士比亚;我对他毫无所作”;


  他说“对我来说,这一乐句是一种姿态。它潜入我的生活之中。我把它当作自己的乐句”;“我的思想的欢乐是我自己的奇特生活是欢乐。这是生活的乐趣吗?”


  他说“没有任何痛苦比人遭受的痛苦更为强烈”。


  爸,我是想要在它的引导下沿着逻辑哲学的思路行进,我想让思考占据我的灵魂与时间,我不敢想我是在回家,在接近你的气息,在接近7个月前热泪打湿的墓地。


  爸,昨天晚上我与母亲吃饭。


  我在小憩与读书的时候,母亲悄悄摆出了五个菜:莲藕肉丝、洋葱肉片、水煮花生、酱萝卜丝、韭菜炒鸡蛋。这都是我最爱吃的。莲藕肉丝是中午炒的,仍然很脆。韭菜是刚刚从门前的地里剪的,鲜嫩得一掐流水儿——从大门到窗前一畦韭菜足够五口之家不停地吃。我分不清韭菜与黄花菜,只觉得叶子的颜色、大小、高低都差不多,只是黄花菜成墩,韭菜成行。


  因为喝酒肚子不舒服,母亲给我搅了面汤。


  我一边看体育新闻一边吃,小皇帝360度转身的低手投篮让我沉醉。


  我不知道贪污上千万、上亿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们有母亲吗,他们是儿子吗,有韭菜炒鸡蛋吗?


  爸,去年我教了三门课,新闻评论学成了学校的精品课程。我们编了六本杂志,文科学报得到了全国社科编辑质量奖。


  爸,去年我贴了394段博客,发表两百来篇文字,专栏得到全国地市报新闻二等奖。


  今年不出意外,会有两本书出来,省学报研究会给我报了全国文科优秀主编。


  爸,学生喜欢跟着我听课,鲁迅课又换到了511大教室,学生的目光和博客留言常常让我想到你的笑容。


  爸,我身体好着呢,几乎天天都打球。你们那时候忙,没时间也想不起来锻炼。我常常想的一个问题是:父亲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是怎样生活的?


  爸,现在,母亲已经入睡,小姨从安徽来陪她住。1号夜里我赶回家,母亲还真的睡着了,没有惦记我路上艰辛。她已经把棉被、内衣、开水瓶准备好,还拿出了一卷雪白的卫生纸——她们平时都用很便宜的成捆的草纸。


  我睡在小屋里很温馨,尽管一圈书架上全是尘土。


  爸,这是你走后第一个清明,来的这样快。


  爸,你却是不会再来了。


  爸,明年的此际,我会把我的新书烧在你的墓前,你在那边能够看到的。我始终相信,有一个个叫做“气息”的幽灵,它穿梭在每一个生命之间。


  儿子身上永远晃动着父亲的身影。


  爸,现在,我坐在你每天坐过的地方想你。我轻轻取下了你的遗像,你穿的是灰色的短袖,价值不过十元钱;你的两鬓斑白,中间的头发是黑的;你的目光单纯、精神而明亮,嘴角浮出笑意。半年前,我托着这幅遗像从这个房间,到殡仪馆,到墓地,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爸,我想你,我们都想你。


  爸,你读过的《大河报》、《京九晚报》,爱民给你准备的写书法的纸,还在书架旁边,有一米多高。你写的字还在,我会带走几张,因为那字出自你的手笔,有你的气息。


  爸,我就是你,这间屋子就是你。


  爸,明天我就要回湛江了。我今天早晨读着惠特曼的《我在梦里梦见·从田地走过来啊,父亲》去吃早点,在桌边顺手写下几句感觉——我已经多年不写诗了,可是,现在,我想写几句。题目是:这个清晨我又要离家——


清明总是被小雨湿透
麻雀叫醒了一树梨花
母亲睡着我悄悄起身
我要小别郊外的庄稼


麦田集结好等待起飞
油菜抖动嫩黄的枝丫
最是河畔相思的垂柳
轻轻抚平脚下的喧哗


坐在飘香的包子铺边
拿一本我在梦里梦见
远方的儿子一去不返
惠特曼是翻卷的硝烟


母亲胡乱加重着行囊
不知道港城美腿琳琅
书籍与被褥皆可邮寄
可惜荆芥种不到南方


清明来了父亲不再来
黄河依旧雄浑而平静
清明是我年年的父亲
父亲是我低泣的清明


明天清晨我又要离家
海边有我湛蓝的牵挂
不知道还能回来几趟
梨花是否能代替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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