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民:世纪老人的话语变迁


2022年02月27日 09:47    来源:美中时报    宋立民

       一代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希望年轻人都读一点冰心的书,都有一颗真诚的爱心。    —— 巴金



       今天,2022年2月28日,是冰心(1900-1999)先生的忌日。


       悄悄地,冰心老人离开我们23年了。


       今晨,两位弟子分别从中国的最南与最北发来微信,其中一个是视频,是冰心女儿吴青的回忆:1947年,她九岁半,看到《日本军国主义侵华史》里面有南京大屠杀,的相片,特别生气,我就把我的小朋友们组织起来,骑在自行车上,看到日本小孩就追他们吓唬他们。冰心发现了,就问:“小妹你要干嘛?他们的父母可能就是因为战争中反战,被日本军国主义打死或者送到监狱的。你怎么能够这样呢?”吴青说:“后来我就改变了,我就知道永远永远要在人民和政府之间划一条界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政府能够百分之百的代表自己的人民。”


       我知道,弟子意有所指,与俄罗斯打乌克兰不无关系。


       笔者想到的是:弟子都还记得冰心,多好。


       1999年2月28日,独自生活了15年的冰心先生逝世,享年99岁。驭鹤后夫妇两人骨灰合葬,骨灰盒上并行写着:江阴吴文藻,长乐谢婉莹。


       得知与世纪同龄的冰心先生离去,我默默地难过,然而并没有太吃惊。我父亲,我的学生和女儿,都先后是“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欲语又停留”的冰心先生的“小读者”,她怎么可能走远呢?


       前年,笔者编纂小册子《人文湛江》,附录专门收录了冰心的长篇散文《湛江十日》一字一句的校对,仿佛看到1961年冰心在湛江的身影。


       是的,我想用巴金的话作为标题与题记。理由不仅是因为二人情同姐弟,更因为如果巴金是继鲁迅之后又一个扪心自审的“民族魂”;那么,冰心先生就是一代又一代文学青年宽厚的母亲。




       从冰心笔下那闪烁的繁星和晶莹的春水中,我们发现了生命哲学的重大主题:人类正在寻求精神家园。然而,冰心绝不单单是一位散文家,更是学贯中西的“诗化学者”。晚年,她又是以忧国忧民的杂文作家的姿态屹立于文坛的。


       于是,作为文字之国的国民,笔者菲薄的纪念,仍然是重读先生的文字并把它们转交给读者和弟子。


       冰心后来说过:“我这一辈子写东西可以分作甜酸苦辣。甜嘛,就是《寄小读者》,完全是用一种孩子的心情写的,后来写了点酸的东西。苦的时候就写的少了,现在专门写辣的东西。”那么,我们且沿着她“甜酸苦辣”的书语书话,寻求作家的心影心响。看看世纪老人一生都在“写什么”——


       造物者——/倘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许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冰心:《春水》一O五)


       这是20年代的冰心。


       “此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哪里有能够托起安眠的礁石?何处是精神母亲温暖的怀抱?面对茫茫宇宙,敢问路在何方?海德格尔所说的现代人的“乡愁”,已为年轻的冰心痛切地体验,她的小诗常常昭示着自己的追求和归宿。母爱、童心、大自然三者甜蜜的重叠,为冰心也为后人提供了灵魂的栖居之地。七十年后,一曲普普通通的歌曲“常回家看看”之所以激起了城市和乡村中如瀑的泪光,亦足见“不变的人性”不是没有。


       那夜天上是密密的乱星/树头栖隐着双宿的娇禽。/南风戏弄地挨着我的腮旁,/“完了,你竟说出了那一句话!”(冰心:《一句话》)


       这是30年代的冰心。


       《一句话》四四一十六句,“建筑美”、“音乐美”颇似闻一多,而忧郁和蕴藉又不下徐志摩。不无戏剧性的是,该诗却是冰心的好友梁实秋先生保存并寄回大陆的。当年在波士顿,留学生演《琵琶记》,梁饰蔡中郎,冰心演赵五娘。许地山从英国写信开玩笑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我们在“文革”期间高举红宝书、大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之际,哪里会知道梁实秋的遗嘱与鲁迅的七条遗嘱几乎如出一辙呢?


       “听窗外怒号的朔风,在温暖的衾被里,有几个能够熟眠?看看道旁颤抖匍伏的贫民,在丰盛的筵席上,有几个能够吃饱?(冰心:《新年感言》)


       这是40年代的冰心。


       虽则悲天悯人的、细腻的爱心一如既往,但已是“甜”味全无了。遍地饿殍使得冰心一腔辛酸跃然纸上。惟其如此,也才是冰心。然而,人心常常是难以相通的,无论过去还是当下,一些人的心肠坚硬一如既往。就在冰心面对啼饥号寒的贫民、省吃俭用的百姓和背负种种艰辛的草根兄弟牵肠挂肚的时候,金陵古城里位高权重的金毛鼠们依旧能够吃饱眠熟,而且还要一掷万金吃,换着姨太太眠。酒绿灯红掩盖着的和掩盖不了的一切,善良的冰心也只是窥见了一角。然而即便这一角,已经使得冰心先生忧心而愤心一生。


       “如果吴文藻是右派,那我也是右派”。“差不多我的朋友就都是右派。”“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坦然了。原来被划为右派在明眼人眼中,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


       这是50年代的冰心。


       看看从解放后到“文革”前冰心先生文章的题目吧:《我们这里没有冬天》、《北京的声音》、《记幸福沟》、《走进人民大会堂》、《普天同庆》、《我们的心像万根火箭飞向前方》、《伟大的劳动》、《崇高的理想》……试想,一位至诚至善充盈着童心爱心的女性,活到60岁,突然落入了与孩子的心再也不能相容的世界,她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老伴吴文藻教授痛苦而迷茫地诉说:“我若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到国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万苦地借赴美的名义回到祖国来反呢?”我想,作为惟一的听众的冰心,那一刻恐怕也成了迷惘的“小读者”。——呜呼!“反右斗争”的“有字天书”呵!


       “我已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五不怕’:不怕杀头,不怕坐牢,不怕离婚。我不是党员,无党籍可开除。也没有做官,无职可撤。”(林谷:《亲人眼中的冰心》)


       这是60年代的冰心。


       30年代初,或许冰心认为“死别生离,几辈伤心失慈母;承欢强笑,举家和泪过新年”是人间的至哀至痛了。不料过到“莺歌燕舞”的“一片红”岁月,更有每天在家门口下跪几个小时、目睹红卫兵抄家的惨痛。“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儿来了,除了你,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举着宪法呼唤人权的共和国主席尚且赤着脚被拖进火葬厂,还有几位母亲能庇护可怜的儿女?查《冰心全集》,从1966年“文革”开始,以后6年间她不曾发表一个字,到1972年和1973年,也仅有见于香港《大公报》的三两篇短文。这几乎一无所有的空白,既是大浩劫中的文化,也是万花纷谢之际的文化人。




       “我在会见美国和日本朋友以及回国探亲的华侨和华裔的时候,他们总是十分关怀地问到老舍先生。我除了含着眼泪说:‘老舍先生已于1966年8月逝世了’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冰心:《怀念老舍先生》)


       这是70年代的冰心。


       女性的坚忍柔韧帮助了冰心。她和一个古老的民族一齐沉默着走过了长长的冬季。作为“天地间盘旋的正气”,冰心和老舍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着非人的专制,这正是“无话可说”或“吟罢低眉无写处”的“苦”。这也正是冰心老人从“甜”转向“辣”的缘由。我由此想到了孙犁、流沙河、邵燕祥……不止一位诗人先后成了杂文家,这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颇值得思考的景观。1974年,冰心离开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后的第三年,参军的笔者到了那里,目睹了文化人“改天换地”的绩效(如自己盖的砖房)与被改造的痕迹(如上墙的“心得笔记”),也更加明白了冰心转“辣”的缘由。


       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不了母亲的病!……真是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低吗?面对两个孩子,我心头翻涌着异样的滋味。(冰心:《万般皆上品》)


       这是80年代的冰心。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个90岁上下的老人,一边大声疾呼教师地位“明升暗降”,一边面对儿孙辈的“离经叛道”无言劝诫;一面恳劝世人守住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一面又目睹贫富大不均而忧心忡忡,这又是怎样的使命感和悲痛感?冰心曾经集龚自珍诗句曰:“烈士暮年宜学道,古人老去例逃禅”,无奈她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问题小说”的岁月。她为当人大代表的女儿抄了林则徐的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她和老伴不仅“死活摆脱不了对学生的爱”,更摆脱不了对国计民生的眷眷的心。


       “我毕竟是90多岁的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忽然死去,至圣先师孔子说过:‘自古皆有死’。我现在是毫无牵挂地学陶渊明那样‘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冰心:《我从来没有觉得“老”》)


       这是90年代的冰心。


       老读者与小读者们均不难发现,这位世纪老人的话语,变化日见其大,完全没有了“繁星·春水”的空灵。


       她说她希望自己“能糊涂一些”,以便于“对眼前的许多世事少一些‘敏感和激动’”。遗憾却又令人庆幸的是“无如臣脑固若冰”。她在《文汇报》上开了“想到就写”的栏目,继续为爱心讴歌,为教育呐喊。她把《冰心全集》的9万元稿费全部捐给了中国农村妇女教育与发展基金会。去世前不久,得知1998年大水灾,她立即捐出二千元,后来知道灾情严重,再捐出一万元稿酬到灾区。她在遗嘱中在此叮咛:全部稿费和版税捐给现代文学馆和希望工程。


       冰心先生不仅记得《归去来兮辞》,不仅集过龚定庵的诗,不仅讲过《诗人与政治》的演讲,而且直到88岁时还一口气写下与“万”字有关的一大堆诗文:“独立中流喧日夜,万山无语看蕉山”、“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万种温馨何处觅,枕上逃禅,遣却心头忆”……再看看时下的“文化散文”大家,又有几位能有如此的学问?


       冰心的遗嘱说:我悄悄地来到这个世上,也愿意悄悄地离去。




       笔者想到徐志摩的诗句: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冰心在悄悄中吟唱,在悄悄中永远。


       温家宝同志说:“冰心老人去世的时候,我在夜里赶到了北京医院,向老人作最后的告别,她的女儿拿出一个笔记本让我签个名。我非常尊敬老人的为人,喜爱她的作品。她是一个有风骨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有爱心、有感情的人。”(《人民日报》2006年11月29日)如今,在冰心先生逝世15年之际的一个飘着微雨的深夜,翻读、咀嚼、回味老人七十年间深深浅浅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中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哈萨克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音乐旋律的单纯、明亮、真挚、绵长,一如睿智而慈祥的冰心先生。


       冰心离去之际,正在参加中国作协第五届全会的作家们向老人告别,每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枝红玫瑰,向冰心老人三鞠躬。冰心先生晚年尤其喜爱玫瑰花,她说:“因为她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


       巴金对冰心大姐说:“有你在,灯亮着。”


       我说:冰心的名字在,灯就亮着,你就一直在。


宋立民2022年2月28日于广东文理职业学院紫荆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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