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卧床之前,我几次气得想揍他。
一次下午两点左右,父亲突然从房间冲出来,一边摔杯子砸碗,一边骂骂咧咧:“都他妈几点了,还不做饭,你们不饿,我还饿呢!”我和母亲还有保姆都愣了,明明是刚刚吃过饭啊,为什么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砸完骂完,一瘸一拐蹭到厨房自己做饭去了。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九点多钟,我打开电视想看看这届春晚,为了不影响父母休息,把声音调到最小。父亲又是冲出房间,重演一出砸碗摔杯骂人的闹剧:“你看看几点了,还看电视,太不要脸了,你他妈再看,再看我就把电视砸了!”
家里的保姆像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以前,我常常把找不到好保姆推卸到保姆身上,经过我的观察才发现,父亲是家里难以找到保姆的罪魁祸首,我曾经写过一首诗,真实地再现了这一窘境:
寻找正常的父亲
我家的保姆换了21个
今天,新保姆刚到
拿起扫把开始清扫
86岁的父亲夺过扫把
怒目圆睁:滚蛋,滚蛋,不用你扫
保姆去做饭
父亲追到厨房
操起大勺
要往保姆的头上敲
吓得保姆夺路而逃
以前
我以为好保姆越来越难找
现在
我终于明白
不是好的保姆难找
而是正常的父亲再也找不到。
父亲的种种劣迹气得我这个做儿子的肝疼,就在我忍无可忍,想着他如果再这样无理取闹,我真就要揍他的时候,父亲突然发病,坐到马桶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是2019年3月8日,这一天春风和煦,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想到几十年前的这一天,母亲忍着剧痛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让我体味了人间冷暖,也感受了母亲无微不至的爱,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儿子啊。下午四点左右,正当我和女友准备温存嬉戏之时,电话响了,我有点不情愿地拿起电话,看到是家里的号码,马上接听:“老爷子病了,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了,屎尿弄得到处都是。”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七八年前,父亲中过一次风,经过及时治疗很快康复。医生说中过风的人要小心,随时有可能复发,而且复发会一次比一次严重。我一刻没耽误地赶回家把父亲送到医院。我天真地以为这一次跟上一次一样,住几天院打几天针,老爷子就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路回家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爷子竟告别行走,永远地躺卧在床了。
人生真是一个轮回,从一出生需要母亲哺乳呵护,到牙牙学语蹒跚行走,再到长大成人,岁月更替,最后重新回到床上,口齿不清,需要照顾。我的父亲就经历了这样一个人生轮回。
从我记事起,我与父亲之间就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永远无法到达彼此的内心,这是中国家庭普遍存在的现象。父子之间疏于沟通,形同路人,尤其我的父亲是个木纳的人,不善于表达情感,加之他的严格,就更加剧了我们的疏远。而我母亲是一个爱子爱到可以付出生命的人,在她心里,儿子就是他的一切,所以,我是从小被母亲宠溺长大的。也正因如此,我对母亲的感情要远远深过我的父亲。到了父母晚年,我依然厚此薄彼,对母亲百般宠爱,而对父亲却横竖看不上眼,尤其到了父亲发病前,他的种种劣迹就更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其实现在看来,他的这种表现是跟他的病有关的,医生说,中风的人发病前就有脾气狂躁,无端发火,行事不可理喻的症状。我当时还无知的以为,父亲是故意作人,以博得我的注意和关心呢。
如果说父亲发病让他从此告别了行走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那么,父亲发病让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更多地了解他,越来越多地发现他身上闪光的东西,越来越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头,相反,他是一个天真无邪,内心纯净,可爱至极的父亲。
我爱上他了。
父亲出院的那一天,医生建议我最好把他送到康复医院住一段时间,我不以为然,甚至内心阴暗地想着是医生的套路,无非是想要诓我们病人家属去那里继续割我们的韭菜。于是,我把父亲接回了家,那天晚上,父亲极度亢奋,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又唱又喊,手里还握着我母亲老年大学发的奖状,边摇晃边叫着:“看看,你们快看啊,勾春凤的奖状,优秀学员,你们行吗?勾春凤是优秀学员啊!”到了睡觉的时候,在外甥的帮助下,我们给他洗了澡,带上尿不湿,换上睡衣,背到床上盖好被子,怕他翻滚到床下,还特意用椅子挡在床边。本以为他能睡个安稳觉,我们也能一夜相安无事,哪成想,他在床上翻来滚去,不停地重复着那句:“勾春凤是优秀学员,优秀学员啊。”十二点时,我去他的房间,看到他把被子踹到脚下,重新给他盖好。半夜两点了,依然听到他在那里折腾,到了四五点钟,听着没有动静了,我再去他的房间,看到他赤身裸体躺在地上。整一夜,我没有睡觉,也无法睡觉。我想,这可如何是好,这么折腾,他没咋样,可能会把我折腾死。我现在知道错怪医生了,于是,找到那家康复医院,请了护工,终于把老爷子安顿下来。
不是我不孝顺,通过这一经历,我才明白,专业的事一定要有专业的人员去做,我们即使累死也未必能做好。我请的护工有二十年的从业经验,如今已经照顾老爷子五年多了,令我十分满意。医生也说,到了这个阶段,治疗已经无关紧要,现在是三分靠治疗,七分靠照顾,照顾得好就能多活几年。我想,以老爷子的现状,现在应该是他最好的归宿。
刚开始,我们还抱着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积极地给他做康复治疗,吃饭也是鼓励他多吃,那时他还能用假牙进食,可是,后来戴假牙越来越困难了,每次给他戴都要斗智斗勇,不仅要哄着他,还有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有一次吃饭前,我拿出假牙给他戴,他使起小性子,索性把假牙夺过去重重摔在地上,摔了假牙他自己也知道有愧,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用胆怯的眼光看着我。
不能否认,父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这在我小时候就有印象。那是文革年代,我去他们单位玩,当时父亲正在主持一场批斗会,一个胖乎乎的同事被拉出来站在大家面前接受批斗。父亲让他交代以前的一些事情,他吞吞吐吐避重就轻,也许压根就没什么重,只是一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莫须有的罪状。这时,一个家伙猛然窜出来,操起门后的扁担抡圆了就往胖子头上砸,说时迟那时快,父亲一把抱住那家伙的腰,承担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劝道:“别动气,让他好好交代。”如果说当年朱德一根扁担闹革命,那我父亲就称得上避免了一根扁担闹革命。
还有一次,他们单位一个同事喝醉了酒,在回家的路上掉进冰窟里淹死了,公安局让单位去现场捞人,数九寒天,谁也不愿意淌这个冰水,我父亲却自告奋勇,带着钩子就跳进冰窟,经过半个小时的打捞,终于把那人的尸体捞上来了。
住院期间,为了唤起父亲对往事的回忆,恢复他的脑神经,我常常跟他聊一些陈年往事,聊他单位的同事。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去他单位玩,一些有趣的事也烙在我的心里了。我记得我在他们单位演出的现代京剧《沙家浜》里出演沙四龙,尽管那时我还没有扁担高,但场上的一招一式还真像那么回事,往往会博得大家的好评。还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那时的人们是抓革命促生产,白天生产,晚上革命,一到了下班时间,就随便抓过来一个人开始批斗。他们的办公室有一些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xxx,保皇分子xx,大特务xxx等等,我看到这牌子挺有趣,就挂在自己脖子上,站到板凳上,模仿着被批斗者的样子,常常引来父亲同事的哄堂大笑。
我觉得尽管父亲性格极其内向,却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幽默的话让你喷饭。他还是单位起外号的高手,我给你举几个例子你一定会拍案叫绝。他们单位的一个同事叫吴志飞,此人经常胡搅蛮缠,没事找事,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无事生非,名字和个性都符合;还有一个小个子同事姓古,做事极其磨叽,性格又慢又拖拉,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蘑菇;他们单位一个姓孟的同事,长相酷似猫,又很爱吃鱼,嘴巴还不停地一咧一咧的,像是猫吃鱼卡到了骨头,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孟老猫的外号;最夸张的是他们单位有兄弟三人,分别叫侯国英,侯国美,侯国中,父亲发现三兄弟的名字倒过来竟然是英国猴,美国猴,中国猴,从此单位里又多了仨猴。当我跟住院的父亲提到这些名字的时候,他哈哈大笑,并充满好奇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们单位的事呢。我与父亲聊这些,无非是想要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刚住进康复医院那会儿,老爷子还能说能笑,头脑也算灵光,尽管有时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倒更加体现了他的可爱。有一次,病人护工在阳台晒太阳,有位护工冲着老爷子开玩笑:“孙爷爷,晚上你请我们大家喝酒好吗?”老爷子马上不言语了,过了一会,他把我拉到无人处,焦急地对我说:“他们要我请吃饭,我也没带钱啊,你那里有没有钱,先借给我。”如果那时他还很认真地对待这些玩笑,现在他就已经完全无视这些玩笑了,护工经常逗他你有没有钱借给我一点,他矢口否认:没钱,护工问他银行密码,他狡黠地回答:不知道,我儿子知道,你去问他吧。护工还经常这样开父亲的玩笑:孙爷爷,你有没有女朋友啊,父亲答道:没有。护工说我给你介绍一个美女你要不要啊。父亲答道:不要,一夫一妻制。父亲是病房里年纪最大的一个病人,也是他们最喜欢的病人,尽管有时犯混,比如护工为他拍背,拍的力气大了,他会冲着护工发火:“你想打死我啊!”如果再大力,他就要骂人了:操你妈的,你把我打死算了。
疫情肆虐期间,九十岁的父亲感染了五次,我在大洋彼岸心急如焚,但每次都化险为夷。这不能不说父亲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如今,他依然认得我,每天视频问他:我是谁,他都会说儿子,问他叫什么,他说老孙头,问他多大,他说100岁。
也许,父亲的心里预期目标就是活到100岁,我知道他们家有长寿基因,他的哥哥活到101岁,他的父亲非正常死亡活了80多岁。我说,到了100岁,我摆一百桌酒席,咱们喝茅台庆贺,他开心地笑了。
我们期待着。
2024年12月11日写于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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