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鲁迅的少年时代,照相术已在中国流行。大都市且不论,便是在鲁迅的家乡绍兴这样的小城市里,照相也非稀罕的物事了。鲁迅曾回忆:
当我幼小的时候, ——即三十年前,S城却已有照相馆了。……这是我每一经过,总须流连赏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过经过四五回。大小长短不同颜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还有挂在壁上的框子里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鲍军门。(鲁迅《坟·论照相之类》,《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这是照相馆为招徕生意用当朝权贵的照片做广告。鲁迅还谈到,当时人们对照相颇有抵触情绪:有一种迷信,说一照相,人的精神就要被照去,所以运气正好的时候,尤其不宜照相。当时的相片多是全身像,因为半身像有好似被“腰斩”的晦气。鲁迅的老师寿镜吾先生就特别讨厌照相,认为这种东西是外国发明来骗中国人的。
面对照相机这个新生事物(舶来品),人们觉得新奇、神秘,也不免心存疑惧。摄影师为拍摄对象设计各种布景,拿捏各样姿态,不明底细的顾客只有服从照相馆和摄影师的安排——这是照相的常态。但是,诱惑终究是难以抵挡的,因为拍摄效果往往喜人,满足了人们“留影”的愿望。
少年鲁迅虽没有留下一张相片。但他的回忆文字中显示他对照相馆相当留意,观察颇为细致。例如,关于照相时使用的道具,鲁迅写道:“旁边一张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烟袋,花盆,几下一个痰盂,以表明这人的气管枝中有许多痰,总须陆续吐出。”这后一项让人费解。本来照相之时,为免有碍观瞻,应将痰盂撤除,但这里却特意配置。推测起来,大概是因为摆上它,可以显出比随地吐痰文明吧。19世纪末20世纪初,李鸿章(也就是鲁迅文章中说的“李大人”)的一些照相,如他出使日本时所摄照片,椅子旁边就赫然安置一个痰盂。一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它仍时常作为“道具”之一,真可谓源远流长。
鲁迅文章还描写了当时拍照的风尚:名士风流,大拍“二我图”“求己图”;富贵呆板,汲汲于儿孙满堂的“全家福”。此种风气,直到今天也还没有消歇。然而,鲁迅说得热闹,却没有向读者提供实物—他自己那败落的家庭难得如此雅兴。1933年,他的一位朋友搜集了他青少年时代起发表而未编入文集的作品,编为《集外集》。鲁迅在序言中写道:
霁云先生竟抄下了这么一大堆,连三十多年前的时文,十多年前的新诗,也全在那里面。这真好像将我五十多年前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装潢起来,并且给我自己和别人来赏鉴。连我自己也诧异那时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识羞。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的确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罢。
说得好像真照过这样的相片似的。但迄今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一张他早年的照片。鲁迅父亲1896年去世,生前大约没有拍过照,至少没有被保存,现在留传的只有一张画像。现存鲁迅母亲和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的照片,乃是他们晚年所摄。寿先生对外国传入的新技术很反感,尤其讨厌照相,认为这种东西是外国发明来骗中国人的。现在人们看到的一张,是他的孙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
更可惜的是,在南京求学期间,鲁迅竟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南京是大城市,水师、陆师学堂又是“洋务”的产物,照相本应流行。矿路学堂的德籍教官骆博凯就拍摄了很多照片,带回德国,后来编辑出版,如今已经有了中译本。
对此,只能做这样推断:那时,照相仍是有身份的人的高品位生活的一种标志,价格不菲,一般人家不敢问津。鲁迅家境不宽裕,衣衾单薄,冬天有时竟要靠吃辣椒御寒,没有余钱用于照相,很可能是一个原因。至于中国一般读书人厌恶和惧怕新生事物,视照相为正人君子所不为的巧术淫技,恐怕不能当作鲁迅没有照相的缘由,因为鲁迅喜欢看新书报,熟读《天演论》到几乎能背诵程度—他是倾向新思想,愿意接受新生事物的。
现存文献中提到鲁迅最早拍摄照片是在日本。他刚到弘文学院就拍摄了照片寄给二弟周作人。上面的题词显示了刚刚走出国门的亢奋状态:
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
读来令人神往。周作人当时对这张照片十分珍视,装框置于案头,朝夕相对,以慰相思。然而后来却未见公布,大概是丢失或销毁了吧。鲁迅现存最早的照片,单身的是“断发照”,合影的是浙江同乡会成立大会照。既然是“像传”,立此存照,以照取信,我们就从在日本的浙江同乡会合影开始。
作者简介
黄乔生,1983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南京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硕士学位。毕业之后就职于鲁迅博物馆,从事鲁迅研究至今35年。现任副馆长、研究馆员,《鲁迅研究月刊》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秘书长。主要著作有《自然与人生的盛宴》《走进鲁迅世界》《度尽劫波》《八道湾十一号》等。




后记
初版后记
鲁迅一生留下的照片,单身和合影加起来,现在所能见到的是114帧。本书按时间顺序和鲁迅一生游历所至地域,大致分五个部分来讲述这些照片的故事。或一帧一篇,或相关几帧放在一起讲述。这么写,颇有点传记的模样—虽然并不完整。鲁迅并非每个时期、每个重大事件都留有照片,所以围绕照片的叙述文字就可能给读者片段、琐碎的印象。最大的缺憾,当然是鲁迅青少年时代的照片迄今一幅未能发现,对这个时期的叙述因此无从措手。
系统解读鲁迅照片,也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对鲁迅这些照片的拍摄缘起、时间、地点、其中人物的经历及其与鲁迅的关系等做简要的说明,告诉读者以前不大被注意的信息,看来确实必要,或能引起读者的兴味。因为细读使照片的背景更为清晰,让过去一些不太被人们注意的事件、人物凸显出来,鲁迅的人际关系因而更立体和多彩。例如,与中国世界语运动有关的苏联作家爱罗先珂到中国后与鲁迅等文化界人士交往,留下一些照片,就让我们对鲁迅与中国世界语运动的关系有了更多的认识;又如,鲁迅晚年颇多与日本人交往,过去的传记中可能一笔带过,或者简略介绍,现在为了解说照片,就不免较多着墨。为什么见面,在哪里见面,拍摄了几张照片,摄影者是谁,有什么馈赠,报纸上有何报道,文坛上对此有何反应,等等,都是有价值的参考资料。而意外发现报刊上鲁迅的照片,自然更令人欣喜。
几十年来,虽然鲁迅研究著作汗牛充栋,但其中鲁迅照片方面的讹误还有不少。任意剪辑、修补,使鲁迅形象失真;此外,年代错误、人物张冠李戴等现象至今仍不时发生。这次解读,纠正了以前一些对鲁迅照片的误读,也是一个收获。
总之,鲁迅的照片富有历史价值,记录了他个人的风貌,透露出他的个性,记录了他的人生轨迹和人际交往。而鲁迅身后人们对这些照片的运用,也反映了鲁迅的影响,时代及人们意识的变化。
本书的写作难度其实很不小。因年代久远,有些照片无法确定拍摄日期,只能粗略地说春,或秋,或某年,甚或某几年间。有不少照片中人物无法说明其身份,只好暂付阙如,期待见闻更广的专家学者。
我几年前开始搜集鲁迅照片相关资料,2009年撰写了一篇《“开麦拉”之前的鲁迅—鲁迅照片面面观》,通过对鲁迅现存所有照片的概括性描述,介绍了鲁迅对照相的一般看法,他本人照相的特点,他对自己及他人照片的观感,同时代人及后代人对其照片的评论和使用情况等等。文章在《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发表后,二三友人鼓励我对鲁迅照片做更详细的解说。这便是本书的缘起。
为了弥补没有鲁迅赴日留学之前照片及解说的缺憾,我把几年前写的一个鲁迅小传放在卷首,作为代序,俾使读者对鲁迅一生有个概括的了解。搜集、翻拍这些照片,得到很多友人和同事的帮助,文字撰写过程中参考了大量前人的研究成果。贵州人民出版社樊庆标先生对本书出版给予关注和支持,责任编辑武波先生自始至终表现出充分的信心和耐心,谨致衷心的感谢。
再版后记
《鲁迅像传》出版六、七年来,颇引起一些反响,有褒奖也有纠错,无论哪种,我都深深感激。
我在《“开麦拉”之前的鲁迅》一文中提到,过去为了凸显鲁迅的战士形象,在使用他的照片时有意挑选、使用严肃持重的形象—即鲁迅诗句“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自我)写照,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联诗的下句“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的照片中,不乏微笑乃至开怀大笑的面容。我为此还写了一首诗《鲁迅的笑》,拈出鲁迅照片中亲切而有笑容者,提请读者注意这些珍贵瞬间:
看哪,他开怀大笑了, 被求知心切的青年簇拥, 谆谆教导,切切叮咛, 一篇篇文字,一幅幅木刻, 他们的成长,凝聚了他的心血,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高兴?
这里所说的照片是鲁迅逝世前十天观看木刻展览会与青年艺术工作者座谈时所拍摄的。几年来,我在大中学校、文化馆、图书馆等地向学生和市民讲述鲁迅照片的故事,也加深了自己对鲁迅照片的认识。2016年,值鲁迅诞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也是鲁迅博物馆建馆60周年,我从这些照片中选取六十多张,做成《俯首横眉—鲁迅生命的瞬间》小型展览。
我在展览前言中说:“照相捕捉人物形象于瞬间,或无意,或有意乃至刻意,反映相貌,透露性情。这些照片或独照,或合影,或摆拍,或抓取,或端庄,或谐趣,皆是鲁迅生命中有意味的瞬间。在‘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所描述的两种典型姿态外,还有丰富多彩的表情神态。”
无论是图书、讲座,还是展览,对鲁迅照片进行系统解读,可以帮助我们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鲁迅,了解鲁迅的文字未能呈现出的重要信息。展览中的照片,尤其是放大后的鲁迅黑白照片,很具视觉冲击力。《俯首横眉》在北京、上海、广东等地展出,得到观众的认可。展览和讲座受到欢迎,使我信心倍增,促使我考虑修订《鲁迅像传》——这本书在坊间早已难觅。
本书虽题名为《鲁迅像传》,但所收录的照片并不系统完整,不能涵盖鲁迅一生,这种不足实乃先天。首先是照片的连续性不强,容易成为片段;其次是一些照片拍摄背景复杂,对其介绍容易杂沓枝蔓,又有一些照片因为背景不详,介绍文字不免简单少趣。这些不足,有读者在来信中有所涉及,并提供了一些线索。
这次修改,删掉了原来的代序《民族魂——鲁迅》,而代以简短的引言;有些章节加以合并,使内容更为集中;鲁迅与日本友人的合影,有新材料补充,如《雅集》,也有错讹的纠正,如《紧邻》。此外,词句段落,也有较大幅度的修改。虽然如此,错误和缺失仍或不免,敬请读者不吝赐教。行文中,我总想兼顾学术性和趣味性,但我知道这难以达到,对鲁迅照片更精彩的解读,尚有待于方家。
感谢三联书店再版本书。徐国强先生为此付出了辛勤劳动,敬致谢忱。谨向历年来鲁迅照片的搜集者、研究者,以及为本书提供资料和提出修改意见的读者朋友们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谢意。
(感谢黄乔生教授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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