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call 机不寂寞的日子里: 苏宏涛小说集选登


2024年04月16日 04:02     美中时报    苏宏涛




       你的call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你也很重视,马上起身。办公桌在你斜对面的连老师抬头张了你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call机很久没有call了,连老师怀疑它已经坏了,并殷切希望你实话实说。


       你在这所离环城路仅一千五百米的农村中学教了八年《地理》,完全靠工资生活。你的“外部环境”一般,戴一副近视眼镜,皮肤黝黑,腰肢瘦削。牙齿比较白,但不太整齐,有点盘根错节。身高还凑合,一米七六。头几年偶尔还有人为你牵线搭桥,你高不成低不就。近一两年好心人似乎愈来愈少。有时候你劝自己干脆死了这条心。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你喝一点白酒,如果是啤酒一次喝一瓶。没有菜你也能喝,而且坚持认为只有像你这样子才称得上是真正爱酒的人。学校传达室有一部对学生收费对老师不收费的电话。去那里得经过校长办公室。校长比你大一岁,兼校党支部书记。学校大小事情她一个人说了算,不发扬民主,也不怎么霸道。你目不斜视大步迈进,希望自己能直直地走过去不用跟她打招呼。“杜老师,这么急要去哪里?”她刚才好像埋头写什么,大概是听见你的脚步声。你有一双农民的大脚,轻轻地走路你学不来,也不想学。看不清校长的表情,只觉得她的语气跟连老师有明显的不同,至少没有挖苦的意思。老实说,你有点怕她,尤其是旁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你就紧张。你指了一下腰间的小黑匣子。她肯定能明白有人call你。明白的人转了一下手上的水笔,用笔帽的那头指了一下放在桌角的电话。“岂敢!”你脱口而出。学校总共有三部电话,校长室的这一部少有人用,除非公事。你哪有公事,一周十二节课,初一年六节初二年六节。历史、地理和生物合一个教研组,号称“史地生”。有正副组长,其他成员大多兼班主任,你没有。因此,学校很多事情与你无关。这种局面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前年和去年你分别犯了两次错误,而且不知道哪一次性质更严重。事情是这样,好几年前学生就送你一个绰号——黑鸡公。懂得闽南语的人都知道闽南人对某些事物的说道跟普通话不同。比如花菜,闽南人叫“菜花”,公鸡叫“鸡公”,台风叫“风台”。


       对学生的这种嗜好当老师的无可奈何。再说了,大多数都拥有一个。比如连老师,被誉为“杉山良子”。她方方面面中规中矩,只是有时脸上抹增白护肤霜比较多。她还有点得意,说再怎么样也是日本进口的。话是这么说,当面直呼绝对不允许。有一个学生就肆无忌惮,你立即给他一记耳光,非常响亮。你忍不住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是叫你“黑鸡公”,而是“老鸡公”。能不气愤吗?!这些年,你没有什么长进。倒是这个混帐东西给你提了一级。他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你下手居然这么快,这么坚决。他马上往外跑,速度还可以。学生大多认为他是跑去找他爸。乡政府离学校不到一百米,他爸是乡党委书记。立即带十几个人过来,大有踏平学校之势。校长拼命护着你,她张开双臂。他们不敢动她。她的名字前面有一大堆“定冠词”和“不定冠词”,比如市首届“十佳”青年、市人大代表、省“三八”红旗手、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教育系统先进个人、高级教师等等。眼看你这么成功地躲在校长后面“入侵者”气得都要捶胸顿足了。说你连“老鸡公”都不如,躲在女人屁股后面算什么本事。企图刺激你跳出来跟他们决一死战。不一会刚刚成立的“110”呼啸而至。不知是谁打的电话。“110”好威武,头上钢盔,背上微型冲锋枪,胯下是跟国宾卫队差不多的摩托。乡党委书记马上改变口气,拉着他儿子向“110”悲愤控诉。此时此刻你心情复杂。你的学生鼻子、嘴巴都出血,那半边的脸肿起来。他并不坏,就是非常调皮,吊儿郎当。他的零花钱比别人多,每次捐款他都毫无保留。平时还经常送文具给贫困的同学。你是一时气昏了头!事后校长百般斡旋,想大事化小。人家不肯善罢干休,告到市教委。有医生证明,有照片。市教委为此发了一份文件,给你行政记过处分,立即撤掉班主任。还扣你一年的奖金。校长在全校教职工会上传达了这份文件,然后一再检讨自己,说你犯错误她必须负主要责任。你听了心里头非常感动。市教委对你印象本来就不好,这次处分也有新账老账一起算的意味。前年你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影响不好,有损人民教师的光辉形象。你认为只能算半次,因为前年市教委的那份处分决定没有你的大名。事情本来是好好的。你们学校的高中部是在老校长手上创办的,师资不足,以“剃光头”闻名四方。生源也有问题,中考之后稍稍有望的学生纷纷转入市内较好的中学。个别的是上高二才转移“阵地”。这年头认钱不认人,什么“校中校”、寄读、借读、择校名目繁多,只要你舍得“出血”,有求必应!反正事先说好不沾人家名校的名份。他们当中考上大学的不乏其人。这些成功者普遍认为——如果一直呆在乡下的学校肯定无法取得正果。第一母校的乳汁就这样白白被他们吮去,到头来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校长特别无法容忍,拼死拼活要实现零的突破。她自己教文科班的语文。前年的高考有两个学生考入师范专科学校,其中一位是第二次降分才被录取。不管怎么样,毕竟是本校最大的光荣。家长激动不已,他们原本想给小孩办转学,就因为交不起“寄读费”。省重点中学要两万元,市重点要一万五。他们两家合起来请所有教过这两个学生的老师吃饭。“史地生”、“音体美”等等教师一致认为二位家长比较公道,不分厚薄。论功劳校长最大,这两个学生都在文科班。她没日没夜地给他们辅导,全是义务劳动,还自己掏钱买高考复习材料发给他们。


       芙蓉饭店的菜又好看又好吃,就是量太少。你饭量大,没有其他办法,啤酒一杯接一杯。不用自己倒,穿旗袍的小姐立在旁边,你刚刚喝下去她立马就给满上。冰镇过的啤酒很顺喉。小姐的身材是溜溜的好,旗袍开襟也很高。接近尾声的时候二位家长声称,KTV、歌舞厅,请随意。你选KTV,上歌舞厅谁愿意跟你跳?上大学的时候你学了三步四步,班上男女同学的比例是四比一,连最丑的阿英都经常轮不到你。KTV全是单间,空调开得很足。听说过“VCD”,不懂得怎么使用,不如躺下,三人沙发比你的床舒适。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发现一年青女子坐在沙发那一边的扶手上。你赶紧坐起来。她脸涂得白白的,嘴唇猩红,眉毛又黑又细,像电影里的日本艺妓。她不言不语,等着什么似的。


       “是谁让你来的?”


       “老板,总经理。”她的普通话比你标准。你明白了,难怪二位家长来回说明。“你回吧,我想再躺一会,要是你们老板来我会跟他说你已经来过。”你从来就没想过在没有婚姻的情况下发生关系。人家没有走的意思。“是不是早一点回去会受到老板的批评?”


       “去哪里都一样。”她好像觉得你比较外行。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叫俺北国之春。”她不失沉稳。


       “好像有一首日本民歌”


       “对,很好听的。”她不等你把话说完。


       “你这样一次客人要付多少钱?”


       “二百,人家已经替你付了。”


       “到你自己手上能有多少?”


       “俺拿固定工资。”


       “你一个月拿多少?”


       “刚来的时候两千,现在一千二。”


       “工龄越长工资越低?!”


       “俺不晓得。”她有点不好意思。“有时候客人高兴了给一点小费。”你摸出二十元人民币。你认为自己没有不高兴。这一两年,除了你妹妹,你没有跟别的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人家不肯笑纳,一副无功不受禄的表情。


       “是我自愿给的,你就拿着。”


       “大哥你是干什么的?”


       “教书,教地理。”


       “你会不会看风水?”


       “不会。”


       “你是嫌俺这种人不干净吧?”


       “没有这个意思,我从来没碰过女人。”


       “你还没结婚?”她有些惊疑。


       “没有,你看我哪里像结过婚的人?”


       “俺看你都有点老了。”她说的“点”后面似乎带“儿”的音,相当悦耳。“你想原汤原汁的留给自己的媳妇,那你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她说后一句的语气跟前一句不同,变得认真严肃。你把两个学生家长请客的缘由说了一下。


       “要不这样,俺来一段艳舞。你在这里面呆了这么久说你没做谁会相信?!”


       你没表示反对,只看看应该无妨。你问她洗手间在哪里,你预感到这一泡特大特长。回头发现茶几上多了一些饮料和糕点。


       “大哥你吃一块,很新鲜的。”“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这里的菜就那么一丁点,大部分客人都吃不饱。这种蛋糕是西餐厅他们自己做的,你尝尝。”


       你尝了一块,松软可口,味道好极了。她帮你开饮料,易拉罐装的椰子汁。“你去拿这些要多少钱?”“就你那二十块。”你摸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也就剩这一张了。北国之春接过去又重重地塞进你的口袋。“俺不要!”她无不坚决地。你想等要走的时候再给她。她过去把门插上,然后挑了一张光盘放进VCD,动作相当熟练,再就是把壁灯关了。整个房间只剩下电视机屏幕是亮的,阳光灿烂,沙滩、椰子树、海浪、美女、比基尼,争奇斗艳。然后出现《十送红军》的字样。北国之春站在对面的角落,包间很小,她顶多离你两米。她先来一个pose,接着就扯掉箍住头发的丝带。一小段过门之后出现一个缠绵的女声,歌词没有改,红军要北上抗日,离开革命根据地。主旋律也没有改,只是唱得奶声奶气,缠缠绵绵。真的这么站在路边唱人家红军的政委肯定不乐意。北国之春像蛇一样慢慢地扭动,到三送红军的时候她脱掉外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胸罩。不知怎么的你眼力变得特别好,就连那镂空绣花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罩杯似乎小了一号,把那两枚往中间挤,形成一道沟。她双手举得高高的做一个向下扭转的动作。她腋下的毛并没有什么特别,你却感到口干舌燥。接着她踢掉高跟鞋,脱袜子。脱下一只,扯一扯,好像嫌袜子的弹力不好,往后一扔,然后再脱另一只。又扭来扭去,拉开裙子的拉链,往头上脱。三角裤和胸罩显然是一套的,小得不能再小。你连连喝了几口椰子汁,从鼻孔出来的气都是热热的。到了七送红军,她解开胸罩的扣子。那两枚不算大,翘翘的。你下面的情况就在这时候发生巨大的变化。亢奋得像什么似的,只好拔一下裤裆,调整小弟弟的位置。她用牙齿咬住胸罩的带子,用左手拉着另一头带子,然后把它弹出去。双手不再比划什么动作,托着乳房,不转圈,小幅度扭动腰胯,根本就不管你的心也是肉长的。屏幕里的美女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海,一连串水下的形体镜头,穿肉色比基尼的跟没穿一样。北国之春慢悠悠地转过身,背对着你,屁股一扭一下地褪下三角裤。你感到浑身的血往上涌。也没想到自己多像白狗子,红军一走立马扑进革命根据地。你跳起来从背后抱着她,紧紧地。她缩着身子直叫你大哥,好像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大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哥很急很乱,就像盲人上山找不到路。北国之春哧哧笑,问你碰她的屁眼干什么。你说下面没有长眼睛。同时感到自己词汇相当贫乏,理应说句浪漫一点的。她也没工夫再跟你磨蹭,立马伸出援助之手,使劲地帮你对上。才刚刚进去就有人敲门,毫不客气的敲法。北国之春反应极快,她叫你跳窗,往左边跑。她自己光着身子去顶住门板。你拉上裤子就逃,极其仓惶。幸亏刚才裤子只褪到膝盖。


       这是二楼,窗台离地面大约四米。小时候你就善于爬树,从这么一个高度跳下去问题不大。隔壁的杨老师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往右边跑,正好碰上追赶过来的联防队员。他要是跟在你后面不就没事了,谁叫他自作聪明。被逮住又不甘心,拼命挣扎,结果是鼻青脸肿。初一年的年段长和数学组长当场被捕。他们那两间没有窗户,有他们也未必敢跳。一个五十三岁,党员。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年段长换别人当。组长五十二岁,民主党派人士,行政记过,组长也被撤掉。两人都说酒喝多了,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没有你多。罚款每人四千,全市统一。然后到新建的机场工地监督劳动半个月。因为年纪偏大照顾他们负责回收水泥袋,每二十个扎成一捆,他们都没有数错。还受到表扬。杨老师的老婆最有本事,天亮之前就把他弄回家。据说暗地里花了好几千,损失并不比别人小,但保住了名誉。事隔多日你去找自行车,它安然无恙,大概是因为又旧又不干净。有人透露,北国之春守口如瓶,只说你是一陌生的嫖客,想不到那一夜居然是全市“扫黄打丑”大行动。男男女女抓了三百多。女的关在收容所思想教育七天再遣送回老家。有一部分居然跟遣送人员同坐一列火车返回。听说芙蓉饭店被罚了三万元,总经理熬夜写了一份大检讨。头一次写两张纸说不够深刻,第二次写三张。他认为公安局也不想一网打尽,扣除教育、遣送的费用他们还有盈利。然后有一天校长把你找去个别谈话,严肃之至,说你的情况区教育局和市教委都知道,不予追究是考虑到你属于大龄青年,避免雪上加霜。你听了一肚子火,最痛恨后面这一句。那么对杨老师是考虑到什么呢?他儿子已经上初中了!校长一时语塞,但很快就说杨老师态度比你好,不仅承认自己的错误还感激组织上对他的照顾,并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你不吱声,更不相信杨老师所说的那些。你就住在体育器材室隔壁,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亲耳所闻,杨老师肯定是在对女学生动手动脚。看你无言无语校长口才就更好了,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纷至沓来。随她说什么你也忘不了北国之春光着身子去顶门板的那一幕。


       有一段时间你认为校长还不如北国之春。现在你不敢这么认为了。


       “是不是要保密?”校长问你。


       “我有什么可保密的?!”你迈进校长室,既然领导这么关心。不是别人是你妹妹,应该又病了。不用问你也知道他俩在什么位置。第四节有课,一下课就去。地理课总是排在第三四节,要不就是下午。应该是你的外甥,他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几乎所有的亲友都认为合适,就应该叫应该。你妹妹命苦,她的生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你要上高中的时候失去父亲,为了保全你她不得不辍学。之前给父亲治病,借了几千块钱。只比你大两岁的哥哥很坚决,埋头苦干。你妹妹跟你哥哥上山下地,因为营养不良她身体没有发育好。她跟你妹夫是经人介绍的,两人在洛阳桥见上一面便订下终身。你妹夫在部队是坦克兵。退伍之后开汽车跑长途。他自己没有车,难得回家一趟。过了三年都以为是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太少才没有生育。尔后你妹妹随夫出车,跟了一年多依然不见半点动静。于是先怀疑你妹妹有问题。你离城最近,由你带她去求医。有的场面相当尴尬,人家当你是妹夫。终于找到又高明又好心的秦医生,她认为有可能是卵子在输卵管受阻。得做一个探查术,先看看,如果只是输卵管的问题捅一捅就好了。病情还真的不出她所料。她一再嘱咐,要在手术后六个月才可以怀孕。妹妹他们等不了那么长,提前三个月。分娩时又出问题,生不出来,只有剖腹产。好在是个男孩,遂了你妹妹的心愿。她丈夫、公公、婆婆乐不可支。你和你大哥笑不出来。在妹妹首次手术后的一段日子你兄弟俩隔三差五地跑去看她。你妹妹说再怀不上就要走自己的路。因为你妹夫打死他也不会跟她离婚,她就不能让他这样的人无后。她所在的那一带女性有投海的习俗,有的甚至三个五个一起去。做剖腹产之前妹妹一再向秦医生表示,无论如何要保全小孩,只要小孩好好的她死也甘愿。还说母亲就是生她的时候死的,好像她也命该如此。然后是奶水一滴也没有,应该靠奶粉和米糊过日子,居然吃得胖乎乎,非常讨人喜欢。但也有美中不足,胖只是一种虚假的繁荣。他身体素质并不好,经常生病。病的最高阶段是抽筋,甚至昏厥过去,把你妹妹和她婆婆吓得呼天抢地。有一次你妹妹跟着昏过去。医生说没有什么特效药,长大了就会慢慢好起来,当然最好是尽可能避免,经常发生恐怕会产生后遗症。于是一有风吹草动就送医院,挂瓶什么的,把你妹夫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一一派发出去。他们那里人多地少,原本可以下海捞点鱼虾,近几年污染日益严重,近海的小鱼小虾逃得无影无踪。校长说你这个舅舅不好当。你说今年好一点,进城的次数比去年少很多。你去的目的不单单是看看应该。你妹妹对自己接近一毛不拔,盒饭绝对是买两元一盒的(没有更便宜的了),然后喝一点开水。教师节的过节费刚刚发下来,四百!前所未有的多。跟市内的重点中学当然是不能比的。你只跟自己的过去比。校长上任的第一个教师节发五十元,第二个便是一百元。她有魄力,一来就把校门口两侧的围墙推倒,集资盖店面。每个教职工投一千元。店面租给个体户。左边是洗车店和汽车、摩托车修理店,右边是小餐馆和糖烟酒小杂货铺。看人家生意红火她就要加租金,绝对不会心太软。前年在后操场盖一座二层楼,说是给总务处办公兼库房,其实大部分租给城里一个做轮胎生意的大款。这一回不搞集资,向本校教职工借贷,上限五万元,月利两分。你硬凑了三千元,就这么一点家底。投五万元的同事好几个。你不跟人家比,人比人会气死人!现在你带上四百元,推出自行车就走。出了校门便使劲踩。身后有一个摩托车的声音,一直跟着。你回头张一下,是校长,赶紧点点头。校长立马还以微笑。平时她少有笑容,大概是当领导的缘故吧。不过你还是挺喜欢她的形象。她经常忘记戴头盔,听说已被交警罚了几次。今天她又忘了,那短不短长不长的头发飘起来,好潇洒!她烫的不是大波浪也不是小小碎碎的卷,而且经常发生变化,有时扎成一束,有时编成粗粗短短的一根,把少妇独有的那份妩媚发挥得淋漓尽致。“校长好!”你一片真心实意。“杜老师好!”校长脸好像有点发红,你看不太清楚。身材是可以一目了然的,腰身玲珑挺拔,那两座“山”虽不太巍峨,但坡度相当美妙。你不忍让她放慢速度与你并驾齐驱。人家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此时此刻理当归心似箭。“你先走。”你说第二遍了。


       “有什么道理?”


       “你小孩在家不等急了?!”


       “中午去我妈那里吃。”


       你不敢再问下去,怕勾起领导心中的伤悲。她的家已经不怎么像一个家了。她丈夫今年三月份去世。那么优秀的一位,复旦大学的硕士,全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市经委副主任),市直机关的网球冠军,善于摆弄电脑,爱开车,特别是名牌车。那天他从省城开会返回,车是经委向一个外资企业借的“奔驰”,他让驾驶员坐到后面去,驾驶员就躺下睡觉。副主任有驾照,去的时候他也开了一段。天下毛毛雨,就要到家了,从后面来的一部“日野”想超车碰了“奔驰”一下。“奔驰”毕竟比较轻,挨了这一下车身横在路当中,疾驰而来的一部“东风”(自卸车)刹不住,直撞“奔驰”的头部。副主任身受重伤,腿骨骨折三处,肋骨断了两根,肝脏破裂,头部也缝了十七针。你在他受伤的第四天跟学校的几位男同事一起去看他。听连老师说几乎全校的教职员工都去过了,你这一去属于最后一批。校长对你那么好,人家遇上这么不幸的事情你一点表示都没有,你再不去看看就说明你这个人没良心。连老师又把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一遍,说她提醒你是为你好,好像你不去一趟以后校长就会拿你当敌人对待。校长的丈夫跟你素不相识,如果他是清醒着你真的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校长不分日夜地守着,看她脸色那么不好你心里难受。可也不好说出来,说出来无疑肉麻,你怕肉麻。你缩在人群的后面,并希望校长看到你。天晓得为什么,你总觉得这件事跟你有关。在出事的第十一天上午,校长再次昏过去,因为从省城请来的医大附属一院的教授认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校长一醒来就呼你去。你赶到的时候她丈夫刚刚断气。校长要亲自给他穿衣服,旁边那么多的人她都不请,除了他哥哥统统拒之门外。西装已经买来了,七千元一套,法国货,衬杉是“圣罗兰”,“彪马”的袜子。你从未享用过。他哥哥跟你商量怎么进行,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见似的。他眼睛红红的,鼻孔外围也是,一副沉痛悲哀状。你不善于笑,更不会哭,你阿爸死的时候你呆若木鸡。他得的是“酒精肝”,最后的体重恐怕不到六十斤。你哥和你给他穿衣服,请别人得花十元钱。家里已经一贫如洗。


       副主任身材本来就魁梧,大概跟挂瓶有关,他的脸和身躯都变大了一号。你俩决定先解开绷带,擦洗一下。校长同意。你请她站一边去,工作马上就要开展。掀开棉被,副主任身上除了绷带便是一丝不挂。他哥哥找一条毛巾盖住他的阳具。你从心里赞成他这么做。那物件整个发黑,缩得小小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生龙活虎过。两个丸子下垂到极点,并没有缩小,跟上面的物件显得很不对称。不知为什么,你从绷带最多的地方下手,边剪边揭。灾情比你想象的严重,伤口溃烂,缝上去的线还没拆。他哥哥说没有办法拆,一直处于垂危状态。腿骨也没有接。话还没说完副主任的腹部(右侧)绽开一道口子,有十几厘米长,就在缝合的伤口边上。粘粘乎乎的红色液体一涌而出,气味相当浓烈,腐臭夹杂着血腥。你不禁“啊”了一声。你不敢继续,生怕肠子什么的流出来。他哥哥脸色煞白,脑门上湿湿的。简短的磋商之后决定把“决口”堵起来,要增加一些宽一点的纱布和棉花。他哥哥出去办。校长让他带一瓶香水。你认为来一瓶高度的白酒更合适。你让校长出去,横竖她帮不了什么忙。她不!你让她坐下她倒是接受了。校长显得精疲力竭,脸色灰白,眼圈发黑,原本不上口红也比别人起眼的嘴唇都生起细细的皱纹。


       “你还会不会昏过去?”你不是在开玩笑地问。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愈来愈浓。她居然笑了一下,怪怪的。


       “他会不会喝酒?”你打算往他身上喷洒一些白酒。


       “会,平时在家里他没有。”


       “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


       “再来,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直呼你的名字。按闽南人的习惯,对教师、医生之类的文化人统称“×先”,先在这里的意思等于先生。顺便提一下,你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你哥叫“天赐”,你妹叫“苦惜”。你阿爸只念过三年小学。现在敢直呼你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特别是在学校范围内。


       “你怎么没有哭?”你认为一个妻子多多少少要嚎几声,即使是假惺惺的也比静悄悄的好,不然做丈夫的人实在是很没面子。校长突然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你一脚,随即坐下来放声大哭,双手捂着脸。你挨了这一脚可不轻,踢在小腿的正面,这里是皮包骨,痛极了。但也值,起码发扬了古老的传统。校长嗓音好,在师大的时候她是校广播电台的台柱,那时你认识她她不认识你。现在她哭起来也比别人悦耳。就是没有词,清清的,当然不是淡而无味。城里的女人怎么哭丈夫你不熟悉,你老家那一带的女人哭丈夫有字有句,似乎年岁愈大词汇愈多。最基本的内容有两个方面,一是去得太早,为何不再吃几年?闽南人管“活”叫“吃”。比如“活到老学到老”,闽南话就是“吃到老学到老”。二哭生前的优点,不提缺点,跟所有大人物的悼词一样。其实人的某些缺点也是令人怀念的。比如你阿爸,嗜酒如命,喝醉了他脸上就有笑容,再难再苦的事情也变得不那么严重,而稍稍有点美好的开始他就会想象得如花似锦。记得上小学的时候他一喝多了就说你肯定能上大学。当然,他的联想也不无根据,你在班上的成绩几乎每回都是第一。突然有人敲门,你赶紧过去,只开一点点缝。这个人你不认识,看样子有点身份,他板着面孔说,劝一劝,劝一劝,再这么哭会出事的。你赶紧点点头。


       “你不要再哭了!你再昏过去我不懂得抢救。”你大大声地。校长没有立刻停止,但音量似乎调小了一点。


       “停一下好不好?!你都多少天没有休息了,你现在就跟他同归于尽他也不会同意。你小孩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你感到自己接近苦口婆心。“他刚去那会你没有哭是你的不对,有错就改嘛,改了就好。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其实人生也是一个过程,结果都一样。将来总有一天你也要去找他的是不是?”你以为自己口才还可以。校长依然没有停止哭泣,大概是一时停不下来。


       “stop!stop!”你摊开双手。校长又踢了你一下,力度远没有前一下那么大。总的来说,你是当了一回领导,当领导也没有什么好,你估计自己的小腿上是青一块紫一块。他哥哥回来了,抱着一大包。你取出“二锅头”,用牙齿咬开酒瓶的铁皮盖子,吸上一大口往副主任身上喷,再吸再喷,显得很专业,好像之前你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酒是好东西,那可怕的气味被压下去了。你喝了三口。他哥哥摇手表示不会。这“二锅头”足足五十度,很壮胆的。你弄一片纱布捂住副主任的“决口”,另一条手臂协同他哥哥把他扶起来倒脓血和“坏水”。大便从肛门出来了,刺鼻的恶臭。他哥哥倍感诧异,这么多天都没有吃东西,哪来的这些?!你不言不语,找一条毛巾擦个干净,下一步是取一大片厚厚的棉花塞进“决口”。动手之前你又喝了一口“二锅头”。肠子在里面滑来滑去。塞棉花的同时那口子又裂了几厘米,你手上都是血和浓稠的黏液。堵上之后赶紧上绷带,你负责抱,他哥哥绑扎。校长往绷带上面撒一些石膏粉。不知谁出的主意,还很管用,没有发生泄漏。后脑勺上的那一道也是这么处理。由于上了大量的绷带副主任的面孔就“剩下”一个三角形,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你建议给戴上一顶帽子,最好是棒球帽,绿色的不要。你这个人,有时候心还是很细的。


       穿戴好了就移进告别室。好大的一间,市委市府送的花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灵床下面有一个槽,如果要放冰块一天收费加一百元。要要要!他哥哥和你异口同声。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劳动才知道来之不易。他哥哥呕吐两次。他说最怕那个味,一直头晕晕的。他很佩服你,说你身体素质好,钢铁战士!你认为你靠的是酒力,没有“二锅头”你也未必能顶住。校长让你赶快回去换衣服,上面沾了不少血汁。换下来的衣服就不要了。她泪眼婆娑,看着你,好像非常希望你去去马上再来。


       现在她说她想去看看你妹妹的小孩。你不知道接受好还是拒绝好。如果她去一趟医院中午休息一小会的时间不就没了。学校的事情非常多,你希望她不要劳累过度。“免了吧,你那么忙。如果需要什么帮助我第一个找你好不好?”


       “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你想到哪里去!我外甥就一点小毛病。”


       “你停下!”校长一边发命令一边自己停下。


       “校长,真的没有必要。”你刹住自行车,一只脚支在地上。


       “我今天非去不可!”


       “好好好,去就去,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医大第三附属医院是城里惟一的三级甲等医院,一千个床位,核磁共振,CT什么的都有。新建的门诊大楼九千平米,据说是全省最大的。校长问你外甥爱吃什么。葡萄。校长买了三袋,一袋进口的,两袋国产的。她让你拎着。你二话没说,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校长的服饰并不鲜艳,但很有品位,给人以一种无出其右的感觉,你长相没长相,衣服没衣服。你不敢跟她并排走,稍稍前面一点。迎面而来的人看她不看你。你不妒忌。跟这么端庄靓丽的女士走在一起你脚下生风!应该躺着输液,气色不佳,一见到你就高兴,连连几个“二舅”把你心头叫得热呼呼的。老习惯,摸摸你的耳朵。他这个嗜好是天生的,不分男女老幼,就爱摸人家的耳朵。应该看着校长,他那双眼睛跟他父亲一样,无所畏惧。“应该,问阿姨好。”你妹妹教他。“阿姨好。”应该有点勉强。“应该你说阿姨好不好看?”你故意这么一问,自以为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没有阿姐好看。”他有一个姐姐,就是你妹夫的侄女。校长笑了。问应该哪里不舒服。回答是鼻子。校长跟你妹妹谈了几句,两人的肤色、衣服不能比的,城乡差别太大了。尤其是脸面,校长光洁秀气,你妹妹简直是沙漠戈壁。校长从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说要给应该买点水果。你妹妹不要。你怕校长不高兴,让她收下。你送校长走出小儿科住院区,不料她要请你上她家吃饭。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你请她等一下。你去买了盒饭和一盒鱼丸汤给妹妹送去。妹妹说信封里是二百元。你说城里上档次的人看望病人就这个价,最少也得一百,再加一挂水果或者一个花篮。你给妹妹三百元,并告诉应该,下午来一支最新式的“冲锋枪”。校长的娘家在市政府宿舍最集中的“天安”小区。她母亲退休在家。她爸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白头发戴眼镜,仪表堂堂。校长问你吃干饭还是吃面条。面条显然刚出锅,热气腾腾。你说随便。校长决定让你吃面条。从饭桌上看似乎没有请客的迹象。你感到坦然,校长的儿子更坦然。他叫东,头发很短,T恤衫、牛仔短裤。他问你会不会下象棋,语气明显有些不屑。校长让他等一下,理由是他吃饱了你还没有。没关系!可以边吃边下。校长说小东是年段的亚军,到处找对手。仿佛是请你不要太轻敌。校长的母亲一直在打量你,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好像你是超市里的熟食,包装不怎么样又不便宜,令人拿不定主意。你能忍着,因为校长的目光跟她不同,好像深知你败絮在外。校长的眼睛显得比平常更美。白的是那样的清澈,黑的也很亮,闪烁着领导以外的一种光芒。当然也有可能是你自己搞错。小东从房间里捧出一个精致的棋盘。你让他就在里面摆好棋子。他似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对手。你开始吃面条。今天一定要为校长争光。你差三分就考上南京师范大学。第二志愿填服从分配,班主任和你大哥一致这么决定。好像第一志愿已经照顾你了,第二志愿就属于他们。特别是你大哥,长兄如父,对你来说尤其是这样,没有大哥就没有高中和大学。他说只要能考上,管他什么大学,反正是村子里二十几年来头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又哭又笑。然后拉你上阿爸阿姆的坟地。上师大有免费的伙食,可以减少家里的负担,但你最想要的中文系被改为地理系。还不知道是谁改的。你大哥按月给你寄点钱。你从来不买零食,从来不跟同学搭伴出去玩。你是地理系的棋王,星期六和星期天常有人前来挑战。你定下一条规矩,输的人必须请吃饭。你希望对手是阔一点的,因为是三战两胜制,你几乎屡战屡胜。有钱的同学大多选学校外面的餐馆,有鱼有虾。小东还不大懂象棋的术语,校长端着饭碗去帮忙。当然是代表你,她帮不了什么,棋盲一个,只好问你放在哪一条线和哪一条线的交叉点。面条相当可口,配料也很多,肉片、香菇、虾米什么的。你喜欢大口大口地吃,特别喜欢面条吸进去的那个声音和感觉。老太太不大高兴,为了你俩下象棋校长忘了吃菜。但有一件事她没有忘记,而且掌握得恰到好处,每逢你吃得差不多了她就来为你装上一碗。老太太说你是大人物,说校长要求小东自己装饭吃。小东哪里经得起你的狂轰滥炸,转眼便是血肉横飞。他一句话没有,校长说你是大人打小孩。你说可以让他车马炮。小东不接受这种待遇,只要求再战一盘。你总共吃了五碗,不知道是碗太小还是你胃口特别好。下完第二盘棋小东的牛犊之气已是荡然无存。他问你会不会下五子棋,态度比刚才和蔼了许多。校长对这样的结局似乎很满意。老太太阴沉着脸,你估计她是怨校长叫你来把小东打得落花流水还自己喜笑颜开。你有点喜欢小东,他跟你小时候一样,不服输。一个悦耳的门铃声,老太太立刻过去,像是听出什么人。校长去开冰箱,从中挑选什么似的。小东问你最佳战绩是什么。师大第三名。师大有多少人?当时学生六千多,教师三四百。第一名是何人?数学系的李老师(副教授)。来人显然是老太太顶喜欢的。从她的语气就可以听出来。小东拉你进房间下五子棋。你认为这么做不大礼貌,客人已经看到你俩了。客人帅气,衣冠楚楚,右手拎一盒月饼。你立刻想到中秋节,不知为什么你首先怀疑他是校长的妹妹的男朋友。校长的妹妹(听说未婚)在校长她先生出事那会你见过一面。学校的同事多数认为她比校长漂亮。你不这么认为。校长的表情耐人寻味,不像面对准妹夫的样子。小东不大情愿地问了一声叔叔好,看来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见到“叔叔”了。叔叔的手机是最新最牛的“掌中宝”。他就握在手上。你有点自卑,看人家已然告别“大哥大”,与时俱进。校长作介绍,说他在一中教数学,说你是“我们学校的地理先生”。有贬你的意思,倒椰子汁(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易拉罐)却是你先他后。小东催你跟他走,拉着你的一条胳膊。事实上你也巴不得赶紧离开。老太太对新客的那股热乎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小东将你拉进房间就关上门。他决定下五子棋,好像换一换他就能赢。开战之前他对你耳语,“那个人很会拍马屁。”你装着不理解。“他想跟我妈结婚。”他用更小的声音说,“他一个晚上赚一千多块,给学生补习,一个一百。今年他补的学生只有一个没考上大学。”你故意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小东。“他买了两套房子,一套空着,一套做教室。”小东马上补充。


       一直到晚上你情绪都不太好。校长有这么一位追求者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喝了一点白酒,不喝一点抹不开。同是师大的本科生人家已经买了两套房子。校长说他的教学相当有一套。此话当然勿庸置疑,校长调离一中的时候是教务处主任。可是如此入世的人材怎么是个单身?



       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敲门,接着是一女人的声音。你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从来就没有女人用这么美妙的声音呼唤过你。你睁开眼睛,天亮了。又是“杜老师,杜老师”。你赶紧爬起来套上长裤去开门。是校长,拎着一盒月饼,那盒子很不一般,雍容华贵。“以前的学生送的,我们吃不过来,帮帮忙。”你戴上眼镜,认清的确不是昨天那位美男子送的才决定收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连说声谢谢都不懂!”


       “没有思想准备。”


       你的宿舍跟体育器材室紧挨着,又低又旧还有点漏雨。最不能容忍的是两只老鼠经常光顾。你很怀疑它们是一公一母。如此出双入对!所有的家具没有一件不是向学校借的,二十年前的样式。天知道校长这个时候光临。不过这样也好,零乱、寒酸就是本来的面目。“什么时候整一整好不好?!”校长用校长的语气说话。整什么?顶多就是扫扫地收拾一下桌上的书报。床板上一张草席,你不喜欢床垫。一只油渍汗渍斑驳的枕头,一床用了很多年的被套。地是扫不干净的,早已老化脱粉的斗底砖,很有解放前的味道。


       “小东想请你星期天去。”


       “去哪里?”


       “你好像要先谈条件。”校长注视着你的眼睛。


       “去你妈妈那里我拒绝。”想起老太太的目光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听说她以前是市妇联的科级干部。“去我自己家,小东想联合他们年段的冠军再跟你切磋一下。”“上午还是下午?”“这个我没问。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没问题。”“可不可以说明一下不去我妈那里的原因?”“面是很好吃,那种目光”你不知怎么形容。“我妈,”校长停顿了一下,“你就应该大度一点。”“我不是吃了五碗!”“好了,马上要开行政会。星期天一定,上午来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校长转身就走。你没有跟出来,更没有探头看她的背影。月饼盒的侧面贴着一小片价格标签,上面一行字是红的——好运超市。在红字下面是黑字——¥388.00元。你拿到台灯下面去看,没错。盒盖上有中英两国文字,产地香港。你就是当班主任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不够买一盒。你决定带去跟妹妹和应该一起分享。你草草漱洗一下,换上一袭干净的衣服。你有一片跟饼干差不多大的镜子,上大一的时候买的,主要用来看看牙齿。全班的同学一致认为你浑身上下也就这几颗牙齿还过得去,又白又有个性。你取出小镜子,你不抽烟不喝茶,一直用“中华”牙膏。脸色依然暗晦,粗糙而缺少光泽。无意中,你又想起昨天中午见到的那位美男子。人家那形象!跟校长站在一起特般配,郎才女貌。可是校长刚才说她有话要跟你说,说什么呢?


       应该一脸不高兴,背对着你,非常委屈的样子,原来你昨天买的“冲锋枪”不中用,枪口的那一段红灯不再闪烁,扣动扳机只有“哒哒哒”的声音,不够刺激。妹妹说你一走他便大开杀戒,除了医生护士见一个“扫”一个。同病房的几位家长都认为应该有理由生气,这么贵的玩具才玩几下?!不说还好,应该看这么多的人替他说话顿时泪汪汪。你摸摸他的前额,烧退了一大半。你说早上不吃饭是不对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二舅立刻去换一把好的。换“枪”回来你吃一块月饼。月饼的馅是黑色的,非常好吃,不太甜也不腻。你妹妹问你是哪来的。她觉得不可思议,这年头是下级给上级送礼。她说校长看你的眼神特别。听她这一说你忍不住笑,你知道自己情商偏低。就不要说女同事了,男同事跟你聊得来也寥寥无几。第三四节有课。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引人注目的美女迎面而来,“北国之春!”你差点大喊大叫。“大哥!”她反应比你慢一点。“地理·大哥。”她不知说什么好似的,你也是。不敢说梦绕魂牵,但每一次想到女人都有她。


       “你瘦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看医生。”


       “你哪里不舒服?”


       “妇科。”


       “我认识一个医生,很好的,我带你去。”

       

       “那个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还没结婚,上海第一医科大学毕业。”


       秦医生认得你,当你说明来意她流露出怀疑的目光。北国之春穿着完全不像打工妹,指甲油虽然是无色的,可还是令人一目了然。在她们进入主题那一刻你主动退出,就像之前带你妹妹来求医那样。她们谈了几分钟北国之春就出来了。你写了自己的call机号码给她,让她中午或者晚上再跟你联系。


       上完两节课你饥肠辘辘,正准备去校门口吃大碗面。call机响了,你小跑步。北国之春说生孩子的东西(子宫)长了三个瘤子,一个桃子那么大,一个乒乓球那么大,另外一个小小的,跟一颗花生米差不多。秦医生说要做手术,因为长势险恶。你让她等着,你马上就到。病历卡写得很清楚,卵巢上也有。她姓赵,名二妹。“先吃饭,下午我去跟她谈。”你用男人的口气说。医院附近的小吃店有十几家,你挑一家门面干净一点的。点了三个菜一个汤,再来一瓶啤酒,两份炒饭。小赵说她不可以喝酒。她眼睛红红的,不用问你也意识到后果很严重。像她这样的姑娘大多出来做几年回去找个人结婚,有这几年的积蓄一个小家庭就可以发展一点副业什么的。她说,已经一个多月不能参加“工作”。下面频频出血,像例假来个没完。里面还疼,不是一般的痛,在床上打滚,大汗淋漓。老板还有点良心,让她继续住饭店的宿舍。吃饭吃自己的,老板没说不让她吃,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去。前些日子在另一家医院看过一次,那医生说用手可以按到两个,开了一些药片。你慢慢地喝啤酒,问她那个夜晚之后的事。她说抓去的第一个早上和中午没有饭吃。在里面呆一天比在外面一个月都长。送回去只送到县城,所以“俺爹俺娘不知道俺的事,见到俺还高兴哩”。你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在家过不惯了,晚上连个电视都没有,她在这里吃一餐够家里的人过两三天。你问她有没有想念过你。她说没有。你用手搓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然后喝一大口啤酒。


       下午你让小赵在门诊大楼的门厅里等着,你自己去见秦医生。“她是干什么的?”秦医生板着面孔。你估计她给小赵做检查的时候发现什么。她这样的老处女很可能具有特殊的敏感。“我问你她是干什么的?”秦医生加重语气。“对不起,上午我没说实话。”


       “她让你来干什么?”她满目鄙夷。


       “不是她,是我自己想来的。”


       “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她是平常人,她想结婚,有丈夫有孩子,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她才二十二岁!”


       你至今还弄不懂秦医生为什么脸发红。但你认为自己已经把小赵的意思完全彻底地表达出来了。


       “她自己早上说过好几遍了,不可能的,切除能没事就算好的了。”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现在还无法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要等手术的时候取出来拿到病理科去做一个切片。从她现在的病情看苗头不好,一般的肌瘤病人不会消瘦,有的甚至没有什么感觉。”


       “她得的是什么病?”


       “总的来说叫子宫内膜异位症,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没有这个名称。”


       “你亲自给她做手术好吗?”


       “这方面你不用操心,我是一个医生,我懂得我应该做什么。”


       “手术什么时候做?”


       “最快排在星期一。”


       小赵木然地听你汇报,门厅里人比上午少了许多。古人云:三精为一毒。你问她这些年经过多少男人。“谁去记这些东西!”小赵很鄙夷。那就平均一下,一年有两百个吧?你问她实际工龄有多长。四年。这么多的毒经过能不长吗?!“别人怎么都不长?!”小赵像在反问你。长年在芙蓉饭店做的姐妹有三十几个。你一时无言以对。你问她有没有做过人流。回答是做过两次。平时营业有没有使用避孕套?她用非常怀疑的目光看着你。“大哥,你没有结过婚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哩?!”你被她问得很不好意思。学校有图书馆和阅览室,什么书报杂志都可以借来看。小赵对你的解释不太满意,她认为一个未婚的男人懂得这么多很“别扭”。她说她们早有准备,大号的、中号的、小号的都有。多数客人不爱戴,极个别的自己带来。你继续做她的思想工作。子宫肌瘤分为两大类,也就是良性和恶性的。秦医生说了,像她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会再生出来,所以整个子宫摘除是上策。生孩子是没有希望了,做一个妻子还是可以的。事实上你并不知道子宫切除是否包括阴道。这种话你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小赵似乎决定做手术了,她用手巾纸擦擦眼眶和鼻子。你让她上洗手间再擦一下,因为泪水经过眼线把那黑色化开了,眼睛下面显得有点脏。化妆的女人是不能哭的。你不知道她是否懂得这一点。你估计她挎包里有一面小镜子和一些口红什么的,从洗手间出来小赵又变得清清爽爽,她皮肤白皙光洁,眉清目秀。你说这么漂亮怎么会嫁不出去。她用挎包甩了你一下。你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大哥保证在你身后。大哥不敢说,因为大哥有点丑,岁数也比你大很多。”你心里也是这么想,你大哥有一男一女,你妹妹有应该,你有没有后代都不要紧了。秦医生说住普通病房(含手术费等等)大概要花三千元,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她还说你很会做思想工作。你说你不懂医学,但认为大瘤小瘤挤在一起很不好。



       星期天,你比平常早一点起床,先洗个头,然后泡两包方便面。你能吃会睡,就是不知道校长请不请你吃午饭。如果没有小东的邀请,你打算出去买一斤牛肉,放一点当归,用电炉烧,一半中午配干饭,另一半晚上煮面吃。你最爱吃水饺,可是自己不会包。买现成的皮太薄,馅又是用机器加工的,太细。你喜欢皮厚厚的,用刀剁的馅。小东打你的call机,而且在楼下等你,叫你叔叔也好像已经相当顺口了。他请来的“高手”比他矮半个头,俩人一致要求面对面的干,不要你默棋。校长说晚报社约她写一篇关于素质教育的文章,昨晚憋了一半。你请她继续努力。她穿一条黑色的短裙,下摆正好盖住膝盖,没有穿袜子。上面是一件T恤,下摆插在裙子里面。裙头系得很紧,腰身没有半点赘肉,让你马上感到她风姿绰约。她转身过去,你忍不住再看一眼,那臀部不宽,翘翘的,里面三角裤的边线隐约可见。她家你没来过,好像就卫生间和厨房没装空调。客厅不小,34寸的“索尼”彩电,浅米黄色的石板材地板光彩照人。顶棚的线条简洁,两层灯光,不是亮堂堂的,给人以温馨的感觉。你把昨晚找出来的《象棋入门》交给小东。“看看有好处。”你估计他没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他让他的同学主战,对你的“炮”他恨之入骨,一开始就提醒“高手”。眼看大炮不好发挥你改用双“马”主攻,三下两下就把他们的“帅”活活咬死。校长好像没有心思写文章了,没过多久就出来观战,她说你的“马”活蹦乱跳,一过河就构成威胁。小东他们的马总踩不上好的点。小东挠挠头皮,说“共军太狡猾了,不是我们无能”。第二盘小东披挂上阵,你说二十步以内拿不下算你输。小东说你吹牛。结果是走到第十六步结束。然后他们就出去了,带一个篮球。校长说小东是个好孩子,已经连续两年被评为市“三好生”。你说他有男子气概。校长坐在你对面,中间隔着茶几。围着茶几的真皮沙发精致大方。你不大自然,也暗暗诧异,校长和她先生工资比你高不了多少,人家怎么就这么生活。校长说房子是经委的集资房,当时交了三万多,后来装修是借的钱。他去世之后肇事方和保险公司赔了二十几万。彩电、沙发和客厅里的柜式落地空调都是刚买的,还买了一台电脑。接着说她想跟你结婚。


       “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那怎么都没有一点反应?!”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有一个多月了。”


       “你看上我哪一方面?”


       “说出来就没有什么意思。”


       “你不说我就走。”你站了起来。“为什么一定要说?”校长跟着站起来。


       “因为我想知道,你凭什么稀罕我这么一个人。还有,听说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什么话都会说。”


       “胡扯!有的话说不出口。”


       “写在纸上也可以。”你认为有必要把政策放宽一点。校长写道:一个月里总有几天特别想。“想什么?”你马上提问又马上补充,“这一点可以不说。”因为你意识到了。但你还是感到有点答非所问,一样是男人为什么选择你而不是他——一中的那个美男子,每次想到这个人你就觉得憋气。“一中的那位你怎么解释,我最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你先坐下好不好!又不是在吵架。”


       你坐下了,不开口,坚决地等着她回答。“难道我更喜欢你也有错!”校长一定是感到委屈,她用一只手捂着鼻子和嘴巴,静静的好几分钟。“你都看不出来?”校长似乎恢复了平静。


       “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感觉,就是不敢相信。我想不出你看上我的哪一方面。”


       “从处理小东他爸的后事开始。”


       “以前的印象如何?”


       “不大好。以后有一件事”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你想不出来。


       “上学期末,无偿献血。办公室说只有你一个人报名。看你又黑又瘦,血恐怕也不多。我没有把你报上去。到了那天我自己去,一到那里,人家说你头一个献了。局长不让我献,说有一个就不错了,有的学校一个都没有,也不来说一声。有一次开会我想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一方面是我开始有一点想法,另一方面也挺复杂的,我们学校有二十二名党员,40岁以下的十六位,大部分身体不比你差,怎么就没有一位站出来!”


       “你不是一位?”


       “我有一大半是形势所迫,总不能剃光头吧。”


       “还有没有别的?”


       “有是有,看你这么得意。”


       “再说一条,再一条就可以瞑目了。”


       “这个学期初教案抽查,我没有每一个都看,你那个我看了。以前没有仔细看,这一次是从头到尾。”


       “印象如何?”


       “没想到你那么认真。文笔又好!”然后校长要你表个态。你说了,既然领导是这么认真,从医院门口的不期而遇说到芙蓉之夜。你说刚刚对进去人家就来敲门,校长笑得非常开心。林林总总,人家对你是真心的,你也必须真心对待。不一会小东回来了,一身大汗。一进屋就脱掉外衣,打赤膊。校长让他出去买四个盒饭,外加一只烧鸭和一盒麻辣豆腐。她在家准备菜汤。在她忙乎之前她让你看看她的文章。小东回来了,风风火火。不知什么缘故你非常喜欢他那虎头虎脑的模样。他拉你去他的房间,他所喜欢的名人一个个贴在墙上,施瓦辛格的那一张最大,单手拿着一支奇特的枪。比尔·盖茨穿着简单,还有乔丹、乔伊娜、波波夫等人。他跟你比了一下飞镖,仍然玩不过你。你说上大学的时候同一宿舍的有一个,经常比赛,输的人要去打开水。


       吃饭的时候你发现校长爱吃豆腐,小东爱吃鸭子。你轻轻松松地吃下两个盒饭小东说你这个人总是让人家看不出来。校长让他送送你,他问要送多远。“叔叔,我投了你一票。”一走出一楼的大门小东就说。“什么投了我一票?”你比较诧异。


       “你们的事我妈跟我说了。”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候选人有几个?”


       “连你三个。”


       “除了一中的那位还有谁?”


       “武警的一个政委,他老婆得癌死了。”


       “一中的那位不是挺好?!”


       “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业余爱好,跟他那种人待在一起没意思。天天忙着赚钱,赚那么多的钱要干什么?!”


       “有钱比较方便。”


       “你今天表现不好。”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我妈的眼神就知道了。”


       你忍不住笑。


       “信不信由你。”


       “听说你从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


       “肯定是我妈跟你吹的。她的特点我也知道。”


       “什么特点?”


       “她最瞧不起说假话的人。你想跟她好就一定要说真话。”


       “我今天没有一句假话。”


       “我看你好像很紧张,你怕什么?!”


       “人家是校长。”你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头是佩服他的眼力。


       “你这一次来比上一次在我外婆家进步了一点。”


       “什么进步?”


       “今天你穿的比那天整齐。我妈就喜欢干净整齐,一丝不苟。”


       “一中的那位有没有来过你们家?”


       “来过好多次了。每次来都带东西。有一次他要送我一个傻瓜机,我妈不让我要。”


       “我可是老贫农。”


       “老贫农就送便宜一点的,我妈爱吃水豆腐,一块五毛钱!下一次来带几块!”小东用老班长的口气,好像你是他们班里的一个差生。“恐怕没有下一次了。”“你对自己要有信心。”小东举起右手,你心领神会,热烈地跟他对击一下。你说以后星期六星期天想下棋就到学校来,来之前先打call机。


       你直奔芙蓉饭店,下午小赵要住进医院。手术前的检查——心电图、胸透和血常规已经在星期五做了。本来星期六就该进住,她嫌里面太闹。普通病房没有空调,一大间八个床位,还有陪伴的亲属,入夜有不少人睡在走廊的地板上。小赵说她住饭店后楼二层。你从后大门进去,后楼的一层是车库和仓库。“脚踏车的,你找什么人?”你身后冒出一个声音。你刹车停下。来人身穿保安服,头上大盖帽,那不屑一顾的表情说明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后悔没把自行车停在外面。近几年有摩托车的人剧增,还在骑这么老的“永久”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你忍着气说出小赵的姓名。“你找她干什么?”“我找她干什么与你无关。”你也毫不客气。“你不说就不让你上去!”“你一个看门的什么了不起!”你嗓门大了起来。“我叫你马上滚蛋!”他声音更大。小赵出现在二楼的走廊里,她扶着栏杆探出上半身。“大哥,他来接俺上医院。”她对保安说道,无不讨好地。“你怎么不早说!”保安很鄙夷地应了一句。小赵急急忙忙地奔下楼梯。“俺忘了告诉你,这里不好进来。”你还是不明白。原来二楼的六间全住着外来妹,其中一大半是性工作者。饭店规定不准异性进入宿舍。就是不允许她们私自接客。到了小赵所住的那一间门口,你不敢迈进去。门完全开着,里面摆六张双层铁床,中间留一条道不足三尺宽。似乎每张床上都有人,小背心小三角裤。靠近门口的一位坐起来叫你大哥。屋里温度不比外面低,夹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气味。没有电风扇,也不见其他的降温设备。你让小赵收拾一下,你在门外等着。“大哥,你别不好意思,进来坐一下吧。”不知哪一位说道,那口气充满见多识广。“没事,我在外面等一会。”你知道她们的作息时间与众不同。有一位叫黑牡丹的执意要陪小赵上医院。临走的时候小赵说要去跟老板说一声。你和黑牡丹站在后大门口等着。黑牡丹老家江西,跟小赵并不是老乡,她俩同宿舍已经三年了。黑牡丹长相平平,皮肤远没有小赵那么白皙。小赵回头说老板待会要外出办事顺便送她过去。黑牡丹高兴得直拍手。你原本想象自己推着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不多的行李,两人慢慢地走。黑牡丹说老板刚换新车,很派头。你只好先走一步,既然行李都已经绑好了。那个星期六开始收费的床位靠近窗口。你一到那里隔壁床的丈夫就说他昨晚在你们的床位睡了一宿。头几天他都睡走廊的地板。他老婆明天早上就要拆线了。他脸上有一种度过难关的表情。他老婆三十几岁的样子,很主动地对你说这里的医生技术很好,不必担心。她问你小孩多大。你说没有小孩。他们似乎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都无语了。你慢慢地走向医院大门。大门外就是马路,大门内有一片平地。一辆白色的“雅阁”冲进来,很漂亮地拐了一个弯才停下。小赵一下车就四下张望。黑牡丹从后排出来,有点得意的笑容。老板看一下四周没发现你就走了。小赵很引人注目,进了病房更是如此,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么年轻美貌的女子明天就要把最女人的零件割掉。每一个床位只配一把方凳。让黑牡丹坐着她觉得不自在。她低头在包包里找出二张百元的钞票。“刚才老板的一点意思。”她把钱递给小赵。“你带回去还给他。”“不要白不要。”黑牡丹看了你一眼。你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入。黑牡丹走了,走之前一再说明她明天一早就来。你说你上课的时候必须有人来照顾。黑牡丹说她们姐妹一大班,白天个个都能来,你负责夜班就可以了。


       你问小赵为什么不接受老板的一点意思。她说刚来的时候并不想做那种事情,老板让她先端盘子,以后一步一步来,第一次打胎就是他的。她好像不知道你听了心里头是啥滋味,接着说黑牡丹她们头一次也是跟老板。你想装出既往不咎的样子。小赵问你“为啥不说话哩?”“你做得对,就是不要这种人的钱。”你感到自己是一个简单的人,在这之前你还以为老板心肠不坏,压根就没想到他是个畜生。可再一想心里头更抹不开,即使小赵愿意跟你走黑牡丹等等也不得不有求于他,任凭他为所欲为。


       “俺被送回去回来他二话没说就让俺留下。俺问过他,他说俺被抓去表现很好,像刘胡兰哩。”


       “你为什么要掩护我?”


       “俺看你实诚,俺就弄不懂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讨不到媳妇。”你说自己以前给自己定了框框,没有城镇户口的不要,没有正式工作的不要,至少要有高中毕业。还碰上几个各方面都挺不错的。可是她们有的嫌你黑有的嫌你瘦,更多的是发现你没有房子没有摩托车。连老师说你如果是一穷二白也还好一点。小赵打抱不平似的说你不丑,就是没有什么笑容,一张脸铁板板的。回到病房她显出了口才,几句话就跟隔壁床的夫妇联络起来,然后殷切期望他们透露出打点医生的数目。做丈夫的说,最主要的(主刀)医生五百元,另外一位当助手的二百,麻醉师也是二百。他妻子马上补充:最好是今天送去,不然他们会以为你不给。你能明白她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怕就怕做手术的时候马马虎虎。你所有的现金都带在身上,显然是不够对付这几个红包。同时也感到自己做丈夫还有相当的欠缺。小赵从挎包里取出几个精美的小红纸袋,然后按刚刚了解到的数目逐一装上钞票。随即交给你。做丈夫的提醒你那个五百的不要和其他的放同一口袋。他妻子说刚做完手术浑身发冷。这里只配一条薄薄的床单,要自备一条厚一点的毛毯。小赵说要出去买一条。你说你有一条。校长在办完她丈夫丧事之后送你一条毛毯,很高级的,还有一个名字,叫“拉舍尔”。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这样的习俗,但凡丧事亲友送来被面、毛毯之类的东西。出殡的时候这些被面、毛毯(也有丝棉被)挂在汽车两侧,跟花圈一样。按你自己猜想,这里面有一定的含义,很可能是考虑到阴曹地府太冷得多盖一点。校长还送你一个红包,估计有好几百元,你没有笑纳。校长让你自己去买一套衣服。你说那天穿的衣服已经很旧了,扔了不觉得可惜。再说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如果不是这样还是人吗?毛毯无法拒绝,因为有三四十条,来帮忙的人个个都有。连老师说送给你的这一条最高档。她总是非常善于说酸不酸甜不甜的话。你没跟小赵提起“拉舍尔”的来历,她似乎不太相信你这么一个单身汉会有这么精致的卧具。这条毛毯你还没用过,连那个带拉链的包装袋放在箱子里,跟新的一样。


       你提议到街上去吃一顿,小赵问你喜欢吃什么,她想请你吃个够。你说水饺,用普通面粉,皮要厚厚的。她说她认识一家水饺店,就是远一点。


       老板是一对夫妇。店面不大,老板娘比小赵大不了几岁,眉目和体态还有点风尘。她俩很亲热,令人想起“老乡见老乡”。小赵说出你的嗜好老板夫妇都笑了,就像遇上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老板说他们还有酸菜馅的,羊肉馅的。只要你能等。你的call机响起来,好像是校长“大哥大”的号码。小柜台上就有一部收费电话。校长问你事情都办好了没有。你说差不多了。她说她认识医院的副院长,中午没说是因为很窝火。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小赵很注意听。校长从头到尾都用国语,你当然不好用本地话。为了不让小赵生疑你主动告诉她是校长打来的。她问校长怎么知道她的事。你说是你说的,又说去她家跟小东下棋,但没说其他。老板娘好像也听出一点什么,她说你们校长很关心你。


       你一夜都没睡好,早早来到医院。黑牡丹比你更早。小赵情绪很不稳定,主要是恐惧。你反复说明,这种由妇科医生自己来做的手术在这里属于小手术。她听不进去。女人的变化真是不可理喻,昨晚还那么坚决。七点半一护士来带她去插尿管(导流管),黑牡丹陪着,你站在门外。准八点进入手术室。麻醉师在手术室大门内跟你招一招手,让你感到是红包起的作用。秦医生她们在八点二十分进入手术室。手术室外面有三四十人等着。来得比较早的才有椅子坐。黑牡丹对着你的耳朵用极细小的声音说刚才插尿管之前毛刮掉了。你有点尴尬。也许她以为你和小赵的关系已经确定,这事得让你知道。其实只是你自己单方面表白,小赵并没有答复。昨晚你俩在离开水饺饭店之前她问你想不想要,老板他们楼上有房间。你连说三个不字。登上“面的”之后她一直拉着你的手,中间还吻了你两三次。接近下车的时候她咬了咬你的耳朵。你表面上淡定,其实下面早已雄纠纠气昂昂。


       手术室的外大门突然开了一小半,一位年纪不小的护士对着外面喊道:“外科十一床的家属进来一个,十一床的。”从门缝看进去已经有一位医生立在门内的走廊里,他的白大褂上有血迹。不少人围在门口,黑牡丹也凑上去。不一会家属出来了,跟其他亲属传达,已经扩散了。医生征求家属的意见,手术是做下去还是到此为止。几位女性亲属不同程度的伤心起来。四周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女人不再叽叽喳喳,男人不停地抽烟。你坐不住,很想出去外面走一走,可是秦医生事先交代你一定要在门外等着。一取出里面的东西立马由你送到病理科去做切片,鉴定一出来那边会通过内线电话向手术室报告。如果是恶性的,那就要对所有的不祥进行“扫荡”。黑牡丹问你那里有没有地方住。你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目前的蜗居不足十平米。如果你要结婚想换一间大一点的也是不可能的,这个学期刚分配来的二位新教师就合住你这么大的一间。你家原有三间破瓦房,你大学毕业的第三年大哥把它们拆了,盖起一小楼。他在楼上为你布置了一间,让你寒暑假回去住,可是大哥能同意吗?小赵这么一个情况!之前为校长的丈夫入殓就被大哥训斥一通。按老家的传统,未婚男女不可以参与外人的入殓。会倒大霉,走歹运。黑牡丹说,除非老板想留小赵做其他工作不然就不好继续住下去。“面包会有的。”你很肯定地说。至少你还有许多学生,邻近的每一个村子都有。租个住处应该不成问题。


       手术在十点四十分结束,小赵面无人色,合着眼睛。一出手术室大门护士就把血袋子交给你,不能放低下来要举着。黑牡丹帮忙推车子,她忍不住眼泪。你情绪比早上更稳定。秦医生亲口告诉你,卵巢上的东西是良性的,学名——巧克力囊肿,子宫肌瘤还没变成“坏的”,(闽南人管癌叫“坏的”)。谢天谢地!小赵一醒过来你就告诉她。她说能听见医生说话,也能感觉到肠子被翻来翻去,但不晓得痛。来看她并表示关心的人不少。这些不速之客大多是来护理妻子的丈夫。盖着“拉舍尔”毛毯小赵还是那样动人。微微卷曲的黑发好像是为了衬托苍白的面孔。毛毯的底色非常黑,金光熠熠的绸缎滚边。中间有几朵黄花,造型奇特。花朵下面没有枝叶,却能让人觉得花朵生在舒展的枝桠上。来者无不惊叹毛毯的颜色,都说以前没见过,问你在哪买的。你说朋友送的,他们便认为是舶来货。毛毯质地柔软,女人青春的起伏不肯瞒人地展现出来,像一脉山川,锦秀无比。来者频频传授经验,“手术后六小时才可以躺枕头。”“放屁之后才可以吃东西。”这两点你之前就知道,护士刚才也说过。你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在注意听。还有,想不想打“白蛋白”?如果你是不能报销的要跟医生或者护士说一下,他们都有卖。价格比医院便宜,护士的价格又比医生低。总的来说,市场经济,外面买来的她们不给打。这一点她们的表现完全一致,态度也相当坚决,说若是假的打下去出事谁负责!你的call机响了,你感觉是校长打来的。同病房的一亲属有大哥大,主动借给你。校长的第一句是问你饭吃了没有。还没有,你让黑牡丹先出去吃。她说她在医院大门口,买了盒饭就进来。几分钟之后,校长左拎两盒快餐右抱一束鲜花。她把饭盒递给你,那随意如同老夫老妻。花很新鲜,特别是插在正中的那一枝天堂鸟花,含苞欲放。你拎着饭盒,有点不知所措。“不介绍一下?”校长几乎是在提醒你。你说出小赵的姓名,然后是“我们学校的校长”。小赵顺了一下额上的头发,说“谢谢校长”。校长说她问过副院长,副院长说秦医生是妇产科的主力,专业很棒。又说你是教学骨干,无法让你停课,请谅解等等。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床头。小赵连声说不要。也许是麻药开始退了,疼痛难忍,她的声音很小,很无力。


       你送校长出来,此时你才觉察到她一袭新装。上衣短短的,裙子又长又窄,臀部和大腿勾勒出来的线条交相辉映。校长问你看什么看。你说她穿这一套衣服很性感。校长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刚才我没说错什么吧?”她亲切地注视着你。“没有。”“小赵很水,难怪你”“你今天不就是为了要看看。”“也是也不是,是良性的吧?”“秦医生说卵巢上的那些跟肠子粘在一起,很不好剥。子宫外面又长了一个小小的。”你请校长帮忙问问副院长看看是否有必要打“白蛋白”。(这位副院长是个正教授,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校长问你为什么不问主治医生。你把刚才听说的道出。“怎么这样子!”校长半信半疑。最后她说家里有几千元现金,并没有什么急用。如果手头不方便,请你不必客气。你一直看着她,她眼里那种校长以外的光芒依然闪烁。回头一走进病房一个个说你那个校长人好又漂亮,都不像一个校长了。另外你觉得刚才校长那样称呼“小赵”很亲切。你学着校长的语调。不料人家只看了你一下又闭上眼睛。“我们校长说你很水。”你小小声的。“你是不是要俺也夸她几句?!”小赵好像先咬咬牙。你觉得酸。不说了,你把校长放在床头的信封取来看看,内容是五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你连信封一起装进放在床头柜里的挎包。挎包鼓鼓的,里面有几十张百元的人民币,还有二三十张外币。你立刻想到外商和港客。你告诫过自己,不要想她的过去,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像那些肿瘤全部割掉。黑牡丹一进来就问你刚才站在走廊上跟谁说话。又说这种花是最贵的。再就是发现那两盒快餐。你说是校长送的,她就发表“你们这里的领导这么关心群众?”小赵突然睁开眼睛,“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那弦外之音着实令人一目了然。黑牡丹吐了一下舌头。校长买的快餐跟你买给你妹妹吃的一样,一盒十元。里面有鸡腿、卤蛋、香肠、青菜等等,菜比饭多。米饭非常白,你完全可以吃两份。菜你一份就足够了。你把鸡腿卤蛋夹出来请黑牡丹享用。她笑纳,说像你这样的人已经非常少了。你说没有办法改,从小养成的习惯。你吃第二个盒饭的时候校长打你的call机。你到外面护士值班的柜台回复。这里有一部可以打市内的免费电话。校长说已经跟副院长联系了。他说一般的情况不打“白蛋白”,与其花四百元打针还不如以后买一些新鲜的鱼肉来吃。另外,他答应给秦医生打电话,请她多加关照。还说别人不敢保证,秦医生绝对不在卖药之列。校长问你饭吃了没有。明天你有课,晚上一定要休息一下。“她家里有没有人来?”


       “没有。”


       “今天晚上谁照顾?”


       “挂瓶大概挂到晚上十点,以后就没有什么事了。下一次要等到明天上午。”


       校长问谁跟你轮流。主要的是黑牡丹,你只知道她的艺名。


       下午三点左右,十几位小姐鱼贯而入,衣装打扮有红有绿,像一群花蝴蝶。年龄比小赵小的一大半,有的好像只有十六七岁。没有一个讲闽南话,全是国语。“杜老师,杜老师”的,好像你以前教过她们。没有椅子,围着病床,站成一个“U”字形。她们叫小赵“二妹”,问她还会不会痛。小赵眼里忽闪着泪光。不知哪一位率先低泣,不一会便互相感染。你赶紧上前去。“托大家的福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现在麻药已经退了,刀口说话、笑都会疼,咳嗽也会。请大家多多包涵。”你这一说还挺管用,立刻就静了下来。然后是一齐掏钱,事先商量好似的,一人一百,纷纷交在你手上。她们放钱的地方也与众不同,有的在裙腰,有的在袜子里面,有一位居然是从胸口取出。“妞妞你手提有没有带来?”小赵问其中的一位。这位比较白晳,长相和身材也比其他人略胜一筹。小赵让她挂“陈总”。小赵说她什么都好,请他不要来。你当然巴不得,你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出院之前秦医生极其严肃地交代你两个月内不可以同房。好像之前你跟小赵有过许多同房是个不争的事实。你点点头,以示必将严格遵守。你想在学校附近租一个房子,小赵不以为然。她说她不会再干以前的行当,但也不靠别人养活。不知道她跟陈总是怎么说的,反正一出院又住进饭店的宿舍。黑牡丹向你透露:饭店的生意大大不如头两年,各种消费的价码都降了百分之三四十下来,没有用。中餐厅的人辞掉一半,客房部也要减员。往年这个季节港澳同胞特多,现在这些高级套房有一大半空着。小赵不让你天天去她那里。你两天去一次,带点水果什么的。她们宿舍白天都有人在睡觉,所以你只能小坐一会。


       星期一上午,第三节课之前,你的call机响了。你有点紧张,是芙蓉饭店的电话号码。你三步并作两步。小赵出院已整整两个礼拜,没发生过任何意外。你直奔校长办公室,“有急事,电话我用一下。”校长正在批改学生的作文。接电话的是黑牡丹,她说二妹早上跟一个广东客走了。什么广东客?这个人之前来过,好像很正版,二妹说要去他那里打工。二妹叫你不要去找她,还有,你那床毛毯已经洗好烘干了。让你这一两天去取。放下电话你问校长有没有去芙蓉饭店找过小赵。校长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叫你滚出去。


       上完第四节,call机又响,是水饺店老板娘打来的。她说二妹昨晚去她那里包了一百多个饺子,馅是她自己剁的,皮也是她自己擀的,目前放在冰箱里冻着,还买了一瓶双沟大曲。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定要去。


       想喝一点白酒,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时候喝光的都忘了。换了以前你会立马去买一瓶。你躺在床上,想过去的一个月,挺忙的,像什么似的飞了一圈又落在原来的位置。你发出一丝冷笑,相当的冷。你自己也不晓得是在笑别人还是笑自己。取下插在皮带上的call机,就搁在床头,call机还是那个call机,一切都没有改变。门被推开,是校长!你赶紧坐起来,扶了一下眼镜。她说刚才看到你跑传达室,回头情绪不大对头,她不放心。“老板娘说小赵包水饺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你认为有必要让校长知道,水饺与不辞而别不可同日而语。校长一直站着,她说自己发火是凶了一点,但你更糟糕,凭什么冤枉人?接着她表示想跟你去吃水饺,不知道你肯不肯带上她。你说那水饺皮厚厚的,馅小小的,她不一定吃得来。她说主要是想去见识一下,以后好学着做。


       校长把头盔扣在你头上。再端详一下,好像要确认你是不是真的。你不会骑摩托,只好坐在她背后。摩托车徐徐经过食堂和教室,正在吃饭的学生一面使劲地用汤匙敲饭盒,一面叫“耶”,很兴奋,好像老早就希望你俩这样,现在终于看到了,欢呼一下特过瘾。


       出了校门车速加快。校长的头发飘起来,拂在你脸上。


一九九九年二月于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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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的写照:苏宏涛小说集六卷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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