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民:于安澜先生的第一次课


2023年09月09日 08:15     美中时报    宋立民

       日前备课,读到辛弃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掰着指头一算,于安澜先生给我们上的第一次课,迄今也是四十三年了。



       正如冰心先生说不清她写了一辈子的散文是何物,现在努力回想,我居然记不起于先生那颇熟悉的面容。只知道先生的轮廓很有点像“西部歌王”王洛宾先生,清癯的面庞,尖尖的下巴,讲课时声音哑哑的、颤颤的,讲课没有多少动作。


       那是1980年,春节刚过,开封的天还是冷得厉害。于先生穿了一件黑棉袄,对襟疙瘩扣的那种,缓缓地走进教室。作为班长的我立即上前搀扶这位七十八多岁的老先生挪上讲台,班党支部书替我喊了声“起立!”。


       于先生戴副花镜,两只镜腿和太阳穴之间的距离可以伸进一根食指,眼镜框刚刚被鼻尖托住,颇似旧时的“师爷”。他平视学生时,慈祥的目光弥散开来,四壁便充满了微笑。待向下看时,不用低头,目光又正好通过眼镜的上边射到书上。


       只是那本书仅仅是“摆设”,他基本上不看的。


       他的“开场白”是:“今儿个风大,雪又没化完,俺家里头的说,不去了吧,我说,那不中,几个班的学生等着。”——我们彼时是三个班合堂上课。


       大家轰笑起来,仿佛老家来了亲戚。


       身后“知情”的同学小高悄悄对我说:听说这位老先生是个大人物!当年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毕业,解放前就编了一套绘画理论,稿费五万多!


       无奈我也弄不清,那“五万多”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银元,还是1980年的人民币。


       于先生转过身,从右至左、从上至下在黑板上写起来,他起笔落笔极有韵致,速度很快而结体整齐,转眼间飘逸自如的行草写了一黑板,引得台下一片赞叹。细看才明白是几首七言绝句,作为他正儿八经的“开场白”。


       记得第一首后半是:“多年无复课堂梦,听得铃声百感生。”第二首的后两句为:“白卷反当优秀选,奇闻腾笑到邻邦。”




       的确,于先生就告别三尺讲台久矣。我曾问过1961年河大中文系毕业的孟老师听没听过于先生“传道”,孟教授不无幽默地慨叹:“于先生那阵子忙着被批斗,顾不上给俺上课!”


       十几年后重登讲台,面对百十双渴盼的目光,先生自然顿生“今夕何夕”的感慨。  


       几首诗解释完毕,已是第一节下课铃响。


       “这个老师像个哄孩子的老保姆。他连一个字也没讲,却让时间过得这么快,让人觉得可亲。”室友小庞说。


       “不”,开封籍的团支书栗军说:“于先生的《画史从书》《画品丛书》《书学名著选》《汉魏六朝韵谱》《画论丛刊》不少已译到国外,我前天看到《美学资料集》里“中国美学专著”一栏,把于先生和朱光潜、梁宗岱、钱锺书排在一起!”


       2016年,读到先生的外孙女刘小敏、外孙刘仲敏二位的《<于安澜书画学四种>出版感言》,才知道读省立汲县中学之际,于先生的国文老师是范文澜先生,而才思过人的于安澜因成绩优异——八个学期中七个学期名列年级第一——而被保送中州大学(河南大学前身)后,又逢冯友兰、董作宾、郭绍虞等名师执教,先生聪慧过人,学问精进。1932年考入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先完成《诗学总论》,再完成代表作《汉魏六朝韵谱》——作序与书评者计有钱玄同、刘盼遂、闻在宥、罗常培、王力等名家,陈寅恪、周祖谟等著名学者多次引用——我们彼时对于于先生在自己求学途中的意义,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第二节,于先生开始讲“字”。他先讲了一个“羊”字,说这个象形字,甲骨文和金文写法不同,却都是画了个羊头,用部分表示了整体。说羊这个东西性善,不伤人,古人用它表示善良、吉祥,金石文字里常说“吉羊”。“羊”下面加一个“大”字就是美学的美,是人打扮成羊头,看上去漂亮。下面,先生就开始“跑题”,说古希腊人演悲剧,完了加一段让人高兴的节目,出来个小神也是“羊人”,演出“羊人剧”,就是用来调剂气氛的轻松笑剧。再接着从羊头扯到狮子头,讲“十斤狮子九斤头”的美学含义。又从石狮子讲到皇宫、皇帝,进而扯到古代的服饰和绘画。讲到一处,就顺手“画”一个古字儿,动作又快,画得又好看,先生的小篆写出来柔中带刚,笔画均匀,真叫艺术。


       后来扯远了,先生不知怎的说起他的老师最讨厌改考卷,收上卷子从来不看,从70分到80分来来回回地打,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我在当时日记中写:“怪事!于先生的话,说它不沾题儿,又总连着;说很贴切吧,又不尽然。可是,在天南海北之中,他说出了历史、文学、文字、民俗。让你如坐春风。”——宋人朱光庭见大学问家程颢于伊川,回家后对人说;“我在春风里坐了一个月。”我们能听于先生“说”一学期的课,真是天赐之福。




       后来,自己站大学讲台四十年,方才明白:照本宣科人人皆可,“似断时连”地“闲扯”才是大格局。


       记得第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于先生开始说结束语:“在印度,有一头大象,掉到猎人挖的陷阱里了……”


       同学们又笑起来,因为离古文字更远了。可于先生话题一转,微笑着讲:“其他大象看见同伴遇难,觉得可惜,轮流去看了看,尽了情意,仍是爱莫能助,最后怏怏地离开了……大家对我这个课也是一样,来看看罢,来听听罢,也算知道‘于安澜’是谁了,对老师尽了心意,可是有几个人是真心喜欢这些老古董的?是学问,咱也不能勉强,你们这一百多人里头有一个俩,跟我学学,也就中啦。咱下课罢。”——在书法一端,我们一班称得上于先生弟子的,大概也就是张高山同学,篆刻、书法都参加了国展,获过大奖,后来做了省书协副主席。    


       而且,教书研究七十年的于先生,似乎不知道期末还有考试,永远那么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毕业后才知道,因为年事已高不再授课,研究生也听不到他天南地北地“胡侃”了。


       想想如今的“课程描述”“难点重点”“进度安排”“考核手段”……,我们以及我们的学生怎能不怀念于先生那样的老师呢?


       在音韵学界声名鹊起之际,于先生突然“转向”,做出了填补国画绘画艺术的指导理论著作《画论丛刊》——1937年6月由中华印书局线状一函六册出版。《画论丛刊》由齐白石、萧谦中二位大师题签并绘制封面,余越园、午昌分别作序。郑序赞曰:“艺海无边,彼岸何处,欲汪渡之,慈航在兹。”以至于1962年,教育部组织潘天寿、徐邦达、俞剑华和于先生等十八位专家齐聚杭州,审定王伯敏教授的《中国美术史》教材,发邀请函的浙江美院负责人颇为疑惑:于先生不是音韵学家吗?待见面时先生拿出《画论丛刊》,他才恍然大悟。


       研究与创作合一。于先生的小篆,一出手就是全国一等奖。可他毫无“书法大家”的架子,无论是几十年前的老学生,还是二十几岁的后生们,有求必应,随到随书,只需带两张宣纸——这是李叔同为弟子“写到墨尽为止”的风范。


       于先生原名海晏,字安澜,后以字行, 1902年出生于河南滑县鸭固集村一个殷实人家。我们毕业十年之后的1993年5月,先生还专程到庄周故里商丘参加了“木兰文化节”。后来,弟子们商量,筹备他老人家的“百岁华诞”。




       1999年,笔者在商丘师院执教,那年的8月18日下午,得到中州古籍出版社的通知,我们编撰的《中华别称类编》已经印制完毕,可以前往郑州拉书。笔者联系了车辆即刻出发,走到校门口的传达室,校办小王递过来一封电报:河南大学于安澜先生与世长辞,享年98岁……


       我怔住了,心里默默地念叨:不知不觉中,这一天,它来了,它突然来了。


       我即刻嘱咐朋友去拉书,自己跑回书斋,翻出尘封已久的日记本,翻看着,呆坐着,于先生那第一节古文字课渐渐地浮上脑海。


       那天,不觉已经到了夜间,寂静中,笔者拼凑了一幅挽联,曰——


文字而外更有诗书惊海内

金石之间何须桃李哭先生


       1980年于先生首次开课,至今43年了,一切还如在目前。可我已经在南海边上落脚二十年了。


       每天清晨六时许,我都会开始写作。常常,窗外淡淡的、柔柔的霞光丝丝缕缕地从扶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一如当年于先生的微笑。


2023年教师节于湛江科技学院知行楼




       (选自宋立民、范剑克著《铁塔风铃总唤名——献给河南大学文学院建院一百周年》,该书近日已由美中时报出版社出版。本文发表时作者略作修改)


       相关链接:


       宋立民范剑克《铁塔风铃总唤名》出版:铁塔风铃在 学子总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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