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尚杰:如何做一个思想者


2022年11月03日 05:44    来源:“美的旋律”公众号    尚杰

       一 、入行


       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1982年3月考入辽宁大学哲学系学习。这门专业,是我自觉的选择,硕士和博士阶段,我念的都是哲学,这是怎样的缘分,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适合做这个,现在走过了这么多年,回过头看,觉得选对了。我喜欢形而上的思考,它能最大限度地不依赖别人而获得生命的意义——这样定论似乎太平静了,它掩盖了一路上磕磕绊绊是多么不容易,尤其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


       我出生于1955年。1966年,我在沈阳市育才学校念小学4年级。我在班级的学习成绩中等,谈不上喜欢学习。这所学校在50年代曾是东北局和省委干部子弟学校,向全国招聘优秀教师,60年代对社会开放。在我的印象中,老师水平高,课堂要求严,但学习的压力远不像现在的小学生,作业很少。我还记得自己平生学到最初的几个汉字“日、月、水、火”。小学3年级时,我读了柳青的《创业史》,这是我读的第一部长篇作品。那个时候,大约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我喜欢用铅笔画画,就是对着人物像模仿,记得画过鲁迅、还有京剧《沙家浜》中的人物剧照。我母亲拿着我的“作品”给学校的美术老师看,回复说“挺好,有潜力”,但这段经历戛然而止,以后再没有画过了。


1962年的我,摄于沈阳新文化照相馆


       说来奇怪,我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从1966年开始的3年。小孩子当然不懂得社会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大城市里比农村见得多,我是说这期间的那些事。我当时那个年龄,学校不管了,因为停课了。家长是无暇管,都在单位参加运动。像我这般大的小孩子们,天天在外面玩、不懂事且无忧无虑地玩,这种肆意玩耍的日子,后来再没有过。比如爬墙头,可以在墙头上跑。弄个大铁钉子,放在有轨电车的铁轨上,等着电车压过去,就成为一把锋利的小刀。自己做弹弓,我不是打麻雀,而是射个头最大的绿蜻蜓……好像有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描写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当时的生活与精神状态。


       命运的考验很快来临,1970年初,我的父母下放到沈阳郊区,把我和弟妹都带去了,那地方当时叫做苏家屯区大沟公社大洼大队,非常穷,农民晚上点煤油灯,没有电,全家住两间垒起来的土房,是生产队给盖的。我在农村上过两所学校,头一年在邻村一所初中学校念书,留给我印象的,倒不是我在班上学习好,而是打篮球。就像从来没人教给我画画一样,也没人教我如何打篮球,可是我无师自通,也不知道怎么学会的,着魔一样地打篮球,参加了校队,我打得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我。但也是一年多以后戛然而止,以后几乎再也不碰篮球了。


       1971年秋天,我转入公社所在地的一所农村中学(沈阳市第66中学)就学。上学来回要走10里土路,中途翻过一座被当地人称为“三块石”的石头山,直到1974年中学毕业。


       一个城里的孩子面对以上突然的变化,一开始的新鲜兴奋很快就消失了。周围环境,是沈阳郊区中最偏僻落后的半山区。我记得当时的苦闷,每天写日记记录心情。恰恰在这个阶段,我读了很多书,这些书甚至影响到我后来的选择。读书可以暂时忘记农村艰苦乏味的生活,我在无意中发现父亲的藏书,是他在东北局党校学习期间的理论书。从70年到74年,我读的书有《马恩选集》、梅林著的《马克思传》、苏联人写的《逻辑》《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主义》……换句话说,它们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的基本课程。77年在填写高考报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哲学系。上大学后,由于课堂上讲的与“马哲”有关的内容,我早就知道了,于是兴趣转向了德国古典哲学。当时国内对于外国哲学的了解,不像现在这样广泛多样。我这一代哲学学者,无论后来研究方向如何,基本上都是从马克思和德国古典哲学起步的。


       我在求知欲最强,最需要读书的青少年时代,在那个特殊时期,是找不到什么书的。当时家里只有理论书,如果有文学作品,我是否在上大学时报考中文系呢?恐怕不会,因为我更喜欢概念的玄想,但我并不喜欢知识形态的东西,只是顺便记住了一些知识,比如《十万个为什么》,1972年我在公社商店买到一本《天体的来龙去脉》。记得大约是73年,我读的两本书印象深刻:《回忆马克思和恩格斯》,内容是李卜克内西等人的回忆录。另外一本书,就是汪子嵩、张世英、任华等先生合著的《欧洲哲学史简编》,这是我第一次读到西方哲学史的书籍。我读梅林著的《马克思传》,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句话:虽然马克思上大学的专业是法律,但他更喜欢读哲学与历史。我读这些书时只有16岁,受影响,模仿力强,我也找哲学与历史方面的书,这是否影响到我选择了哲学专业?我不知道,但我高考的“史地卷”(历史和地理一张卷)得了80分,当时算不错了。


       在农村的劳动,我就不想多说了。从70年初到78年初,我一直在农村生活,74年中学毕业后,我作为知识青年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年四季,东北农村的庄稼活我都干过,它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吧。我总觉得自己是不受外部环境影响的,无论是艰苦还是顺利,我都是按着自己的节奏,做自己能做也愿意做的事情,而且十分固执。


       1977年高考这事,值得专门多说几句。文革后恢复高考的意义远不止是教育上的,更是政治上的。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本能地觉得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机会到了。我心里对自己说,我既当不了好农民,也不会是一个好工人。前途如何,就只能看这次考试了。没有多少复习时间,我自己有一些中学旧课本,亏得我上中学期间养成了读书和买书的习惯,读过不少课外书,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学文科的料。我从农村回到育才学校补习了一个来月。我母亲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老师们为自己的子女组织了高考补习班。命运眷顾我,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大学二年级,1979年摄于沈阳北陵公园,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李松立“偷拍”的


       我上大学时就很少想到毕业后去哪里工作,好像就应该永远待在学校似的,这想法当然很幼稚,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沈阳市总工会职工学校,不安心,想回归学术。1984年,在毕业2年多之后,我考回母校攻读外国哲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导师是陶银骠教授。毕业论文题目是《胡塞尔的意义理论》。顺便提一下,我念哲学本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发展的逻辑必然性》。


       1987年研究生毕业后,我到《辽宁大学学报》工作,负责哲学与法学栏目。同年,我发表了平生第一篇论文《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之后就现象学问题又发表过几篇文章,它们都是我读研究生期间的学习心得,值得一提的是,1989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语言、心灵与意义分析》,这是一部研究胡塞尔的专著。


       1991年,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攻读博士学位,导师是王玖兴研究员,方向是法国哲学。1994年毕业,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哲学的衰落与复兴:对德里达解构主义的哲学思考》。同年夏天,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报到,我的学者生涯就此开始。


       二、在社科院


       从1994年到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工作,一直到2018年退休,我在社科院工作了24年。社科院的科研体制很适合我,我与同事的关系相处很好。在我博士毕业前夕,我跟我的导师王玖兴先生提出来留在哲学所,王先生大力支持。我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属于现代西方哲学,记得我去拜访当时的室主任贾泽林老师,他热情接待我,欢迎我来研究室工作。入哲学所后,虽然工资收入不高,住房条件较差,但我看重的是这里的科研条件。读书写作的时间太充裕了。我那时不愿意去大学教书,因为我不曾教过书,心里没底,但搞科研还是有自信的,因为在来社科院工作之前,我已经出版过一本研究胡塞尔的专著《语言,心灵与意义分析》,而且发表过10多篇学术论文。那一年,我36岁,可以说,我自己最好的学术岁月,都是在哲学所度过的。我最喜欢哲学所的,是学术气氛宽松自在。我在这里工作,没什么压力,我愿意写文章,而这就是我的工作,兴趣与谋生是融为一体,真是一个好单位。在学术上,哲学所西哲片的前辈学者,尤其是叶秀山、王树人先生,从各个方面都给予我很大帮助,我在90年代末参加两位先生主编的学术版《西方哲学史》,独自撰写其中第五卷,与周晓亮合作写了第四卷,还参与了第七卷的写作。这是耗时几年的团队合作,最后终于全部完成,很不容易,我从中得到很大锻炼。


       哲学所具有尊重科研的好传统,这十分宝贵,这得益于它的前身是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中国老一辈哲学家金岳霖、贺麟等,都曾在这里工作。他们的照片,就挂在哲学所的长廊,使人肃然起敬。西哲片的同辈学者,和我年龄相仿的,如李河、王路、谢地坤,略小几岁的江怡、黄裕生,我和他们相处交谈较多,多有受益,他们现在都是国内学术研究的骨干,也都是我们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的。


贾泽林老师、江怡,我——呵呵,都曾担任现外室主任,还有周晓亮,现在的主任是马寅卯


       研究当代法国哲学,是我的研究工作的一个转折点,之前我读过的哲学著作,尤其是阅读胡塞尔的思想,非常有助于我研究20世纪法国哲学。1996年,我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了《诗言字:德里达对形而上学的批判》。1996年国家改革公派留学生选拔方式,我通过法语考试,于1999年底由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到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进修一年。这一年的学习,对我之后的研究工作极其重要,对法国学术状况,有了近距离的了解,收集了18世纪法国哲学的原始资料。1999年,我出版过两部专著《德里达》、《解构的文本》。


       我还要专门写一下我与德里达的缘分:1991年刚念博士时,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大名。我念的方向是法国哲学,第一个想法是不能选启蒙时代的法国哲学,要做新的,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了解20世纪法国哲学的概况,最后选定了德里达,因为他是最难的,这个我喜欢。然后读他的书的英译本(当时我还读不了法文原著),刚开始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最后的毕业论文,得到了我的导师王玖兴先生、叶秀山先生和王树人先生的充分肯定,我觉得这得益于我之前对于胡塞尔有很充分的阅读,为我理解德里达打下了基础。法文我基本是自学的。1999年底,我到巴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进修,名义上的导师就是德里达,因为邀请函是他亲笔写给我的。我在巴黎拜访他,把我写的《德里达》送给他,他把他的《马克思的幽灵》回赠我。他问我“你要法文版的还是英文版的?”因为他发现我的法语结结巴巴,我不好意思是说,“英文版的”,但马上改口说“法文版的”。说来奇怪,之前我也是结结巴巴地读法文学术书,但见到真人之后,这本法文版的《马克思的幽灵》,我读得很流畅,而且之后能读法文学术书了。德里达在当下哲学的重要地位,越来越明显,我现在还在研究他的思想。


       回顾起来,我的本科、硕士、博士三篇学位论文,都决定了之后研究方向的转向,它们分别完成于1981年、1984年,1994年。我每次都选择了在当时学界看来,比较前沿的、难巨的题目,也就是德国古典哲学、胡塞尔现象学、法国当代哲学。这三个方向是相互依存的思想进展关系,也构成了我从事学术研究的思想准备与知识结构。学术研究工作的基础是阅读理解,其次又分为两个步奏,首先是原样的理解,其次是创造性的理解与独立思考。


与王树人老师合影


       我的大部分学术成果,是2000年以后发表的,它大约占了我至今发表的全部学术成果的85%。45岁之前,我始终处于“打基础”阶段,这个相对沉默的时期,对于学术研究是必要的,首先要思考很多,然后才可能写出很多。在这个期间的著作,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首先是集中在法国哲学研究:包括《归隐之路:20世纪法国哲学的踪迹》,我在这本书中尝试哲学著作的一种新写法,即注意文字的表达方式对于传达思想的作用。也就是说,在文体上接近所研究的对象,使之具有法国思想的叙述风格;《启蒙时代的法国哲学》,它是叶秀山、王树人先生总主编的《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五卷。这套书,获得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成果集体一等奖。这部著作中,我追随所述哲学家的原著,展开分析,引入我已有的研究背景,以当代法国哲学思想重新审视18世纪启蒙时代的哲学,与国内已有的相关研究比较,注入新时代的精神,尤其是研究方法,力图恢复这段哲学的原貌;《精神的分裂:与老年德里达对话》,这本书继续之前的著作已经在进行的文体写作尝试,以第三人称“你”探讨当时国内很少触及的德里达晚期思想;《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这本书换一种方式,书写上述《归隐之路》的内容,这两本书可以相互对照和补充;《法国当代哲学论纲》,以单篇论文的方式,复原当代法国哲学的思想面貌,这本书汇集了我在该领域的近20篇论文。《法国哲学精神与欧洲当代社会》(上下册),补充了我之前的著作很少涉及的19世纪法国哲学,它使我对法国哲学的叙述更加完整了;《沉醉之路:变异的柏格森》,试图重新阐述柏格森的思想,这本书中,我写自己思想的篇幅,远超对柏格森思想的复述。该书是我以下所谓“问题转向”式研究的首次写作尝试。以上著作,都是围绕法国哲学展开的,就涉及的完整性而言,可以说是法国哲学史,以及对哲学家个人思想的专门研究。


       其次,是问题研究,我所谓“问题研究”,试图改变“哲学史”的写法,由问题带入所涉及的学术领域。它集中在与语言有关的哲学问题:我在2010年出版的《中西:语言与思想制度》一书中,集中比较了汉语与拼音文字的差异,并且把这种差异归结为两种思想制度,讨论由此带来的语言哲学问题。2016年,我出版了《图像暨影像哲学研究》,由语言进入图像,这是我们时代的一个重要哲学转向,是在20世纪西方哲学所谓“语言的转向”之后所发生的“图像转向”,这是当下西方哲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崭新课题。2018年,我的《哲学治疗的可能性——重新发现叔本华与尼采》一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从哲学治疗的角度,重新思考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它不是一本阐释性的著作,而是针对“我”自己的灵魂,它不采取旁观者的态度,书写过程本身,成为自我内心世界的举止行为史,对自我实施心理手术,它决不置身事外,它把亲历的内心感受与判断融为一体。它不是正确的,而是真实的。这本书的学术扩展视野来自三个领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艺术或审美,当代法国哲学,这本书对哲学文本的书写方式,做一种新的尝试。它改变叙述的人称,说“我”而不是“我们”,试图将哲学著作写成一部作品。这部书,受到了社会读者的广泛关注,它鼓舞我于2021年出版了一套规模更大的三卷本的《解构与时间》(卷一:瞬间与永恒;卷二:爱的瞬间;卷三:时间的空间化):这部书从后现代哲学视野出发,重新理解古老的时间话题。时间不意味着永恒,时间的真相是瞬间。众多瞬间的性质、方向、旨趣不同,彼此是断裂与拼接的关系,化为人们真实的举止言行轨迹。发生在生活世界的这些真实活动,抵制传统哲学只发生在头脑中的逻辑演绎活动。时间还是内感官的活动方式,是情感瞬间的绽开痕迹与印象,它们是空间化了的,有纯粹思想感情的场所与情节。这部书做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涉及现象学、法国当代哲学、语言哲学、文学电影诗歌戏剧等。虽然这部书与“哲学治疗”的话题不尽相同,但两部书都是联系原始文本,独立书写我自己的想法。值得我高兴的是,经过多年的摸索,我有了自己的写作方法,这是我非常看重的,因为它在一般性的学术规范之外,属于汉语哲学的写作——虽然这是国内哲学研究中一个不争的事实,但从前把“汉语”抹去,只留下哲学,这就显得很乌托邦、空中楼阁,因为它不真实,因为它无视我们书写的工具、思想的载体。这既是学术问题,更是文化本身的问题,这使我能够超越哲学的学科性,思考更为广阔的边缘问题,我认为它可能是未来学术的创新点。


       我承担过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都已经结项,这三个项目,除了一项是研究法国哲学史,其余两项都属于“问题研究”,除了图像哲学问题,还有时间哲学问题。这是我研究方式的又一次重要转变。


       30多年以来,我发表过的论文,对我的学术研究进展比较重要的,除了以上提到的几篇,还包括:《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主义》、《空间的哲学:福柯的“异托邦”概念》、《艺术数学或后现代思想的数学根源》、《外部的思想与横向的逻辑》、《语言的“延异”与解构的价值》、《从论证性的哲学到描述性的哲学》、《“一”与“多”》、《什么是哲学》、《哲学治疗的可能性》、《一种新文字的可能性:关于汉字哲学的一个文学维度》等。这些文章,是相互理解与解释的。


2001年9月7日与德里达合影。当日,德里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报告厅做了题为“21世纪的社会科学与马克思的幽灵”的演讲


       我以上关于当代法国哲学和相应的问题研究,国际学界通常认为它们属于“后现代哲学”。这个称谓已经被普遍接受,它最鲜明的外部特征,就是跨学科,尤其是从20世纪的文学艺术与科学成就中获取新的灵感,这些也符合我现在的研究旨趣与未来发展方向。


       从2010年到2015年,我担任哲学所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主任。目前,还在担任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理事长、法国哲学专业委员会副会长。


       我在哲学所工作期间,只做研究,没有像高校老师那样给学生上课。在退休之后,从2021年开始,我已经给社科院大学哲学学院的本科生开设了两门选修课,分别是《后现代思潮》与《现代法国哲学》。我在退休后加入了大学教师的行列,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的开始。


       三、我读书做学问的体会


       我这一生,几道关键的坎,都和考试有关。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走向,考上研究生决定了我能留在高校。考上博士,到了社科院哲学所,才算找到了最终的归宿。我感谢一路上给我默默帮助的老师和友人们。关于社科院,我曾经专门写了两篇短文,一篇是《我为什么选择社科院》,另一篇是《我为什么喜欢社科院》,都是由衷地有感而发,因为我所需要的简单朴素和充实的精神生活,都是社科院提供的。社科院与高校不同,因为规定动作少,自选动作多。而在读书做学问上,我非常喜欢“独往独来”,甚至“我行我素”,我觉得自己在社科院的24年里,仅就读书做学而言,没有受到任何约束,这又是我的幸运。


       我自己的体会不一定适合别人,仅供读者参考:无论是研究哪一个流派,哪一个时期的哲学思想,哲学史的基础是非常重要的。要广泛地阅读,也要筛选那些公认的最重要的参考书。选择题目时,最好选择只要研究了之后,就能够打开一片学术新天地的哲学家。我做硕士论文时,有前辈学者建议我选择雅斯贝斯的存在主义哲学,但选题目这事,最好是最具有时代标杆意义的哲学家,那是1984年,胡塞尔的思想,在国内刚刚起步,还处于介绍阶段,我是通过刘放桐老师主编的现代西方哲学教材,知道了胡塞尔的重要地位。然后重要的是读胡塞尔的英文原著。一定要读外文原著,哪怕中译本再好,也代替不了外文。英文、德文、法文之间具有学理上的相似性,而汉语则完全是另外一个语系。思想是寄生在语言之中的,只从中文学习西方哲学,肯定会有理解上的偏差,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语言问题。


2000年摄于巴黎


       慢读还是快读呢?精读还是浏览呢?这要看情况。一本书,它越重要往往也越难读,但是别气馁。办法还是有的,比如胡塞尔的《观念》,非常难懂,但凡这类重要的学术原著,大都有一个译者前言,通常写得篇幅很长,比正文通俗易懂,而且理解大致不差,这是一定要读透的。接下来是读正文,我觉得一本完全陌生的书,最开始可能读懂30% 左右,那就跳着读,把能懂的连接起来。这就像建立根据地一样,会逐渐扩大的。直到最后,真能读懂70%,就算成功了。重要的学术书,要读很多遍。


       还有,就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比如我从德里达开始,进入现代法国哲学研究领域。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的意思是说,我首先基本弄懂了德里达,我就有能力读懂德勒兹、福柯、拉康、列维纳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哲学家之间的思想,存在着类似,它们都属于同时代的法国哲学。这种相互对照,从另一个思想坐标系体会,就能加深对于被对照的双方思想的理解。


       学者还不是思想家,思想家首先都曾经是一个学者。学者与思想家的区别,在于学者总是需要对照本本,没有本本对照,就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思想了。这是一个逐渐的独立思考习惯的养成问题。当然本本是前提,但学者往往在一篇文章中引用过多,似乎引用越多越显得有学问,但这不是思想家的态度。如何尝试这种过渡呢?需要这样的灵感:你读别人的一句话或者一段话,用你自己的话理解与补充,写你自己的句子越多,拐棍就逐渐扔掉了。


       至于写作过程的逻辑性,这个问题说来奇怪,它不应该是外来的规范,而是某种“心的逻辑”,它可以在自发的思想理解与写作过程中,自动地解决。这是一个思想流畅的过程,也就是停不下来。如何验证这一点呢?我认为你可以阅读一下自己在这种思想心境下刚刚写出来的东西。当你发现自己写出这些话的过程中,没有过多考虑标点符号,或者你写的这些句子不容易断句的时候,就表明了你写的思想是流畅的、紧凑的——这就是“心的逻辑”,而且它肯定不是从哪里变相地抄来的,而是你自己亲自想出来的。这些想法的珍贵,首先并不在于它们是正确的,而在于你被某种信念所打动,它们是有感情的,而哲学就是爱智慧,首先是爱。你有了爱,就会自发地滋生智慧。智慧能攀登多高,能走多远,这取决于天赋。这样的思考与写作过程,就会使文字不枯燥,甚至具有美感。写作效果应该这样检验:你喜欢再看一遍自己写过的东西。还有,人的心思其实是相通的。我的意思是说,要让读者喜欢读,首先你得喜欢读自己写过的东西。至于思想的打动,你首先已经打动过自己了,那么人性相通,就会使得文章具有可读性,甚至打动读者。


       只有在尽兴写了之后,才会有疲劳的感觉,这个时候可以做点技术活,补正错别字和标点符号,这些是思想之外的东西。在写的过程中,不要管这些东西,不要为这些东西分神。


       四、如何做一个思想者


       做一个思想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假定我们已经过了哲学知识,过了这道艰难的门槛,也能使用外语作为科研工具。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只做哲学工匠,不是仅仅拼贴哲学知识。我们要独立思考。做出某些原创性工作。这里提出我的一些体会,供同行参考:


       关键并不在于读特别多的书,而在于仔细思考重要经典著作的思路。研究西方哲学,要特别注意细节。这些细节并不一定是作者的主张和观点、命题,而是这样:我们读外文,却用中文思考与写作,这是必然的,但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损失原文已有的某些思想意谓,因为我们已经用汉语做置换。我们给原文增加了一些新意思,但我们忽视了这种增加本身的合理性,却一味强调忠实原文。我们以不忠实原文的方式“忠实”原文,那么一切阅读都是重新理解,都渗透了我们作为读者的亲自理解。换句话说,学者与思想者之间的人为界限,并不存在。但问题在于,我们往往并不善于向自己提出类似这样的问题,也就不能做一个自觉的思想者。


       如何做一个自觉的思想者呢?在某种意义上,学习就是模仿,阅读理解就是变相的翻译,但以上我们已经看到,它本身是一个难巨的哲学问题,准确传达的不可能性,就是诞生新思想的一道裂缝。思想是在差异之中重复的,但由于学习或者模仿假定了确定性的前提,也就是预先的同一性,那么它强调的是起源的清澈性、透明性,随之而来的,是逻辑演绎、因果律等等。也就是说,思想之交换是以派生的方式进行的,但以上可知,这相当于将某种已知的东西从左手交给右手,并没有诞生新思想。如何诞生新思想呢?在想象中做类比。类比的双方,不能都是已知的东西,也不能都是未知的东西。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不能诞生新思想。要诞生新思想,就得像用古希腊文破译古埃及象形文字的过程:已知的语言与未知的语言对照,才有可能获得新知识。这新的“知道”就等于新思想,它有学理根据,却又不是回到过去已经知道的知识。这就是思想者的思考过程,它是自主运用知识的能力。


       在写作实践中思考:我的体会时,思想不是一个事先的计划。我的很多想法,都是动笔实践过程中的“笔触”滋生出来的。这是一边思考一边涌现思想的时刻,它来自上下文的语境,而这个过程最好不要停顿,因为思想是有“气场”的,也就是某一问题的磁力,它在思路的滑动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地自动转弯,这有赖于书写词语的笔触。这个细节并不是修辞意义上的,而是写作过程中对某一概念或者词语的领悟过程中,意思的变形与衍生。这个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学理根据,因为思想者不应该毫无根据地胡思乱想。重要的方法,在于寻找、发现甚至发明相似概念与词语,这些词语不是原著已有的,但根据原作者的思路,可以举一反三,给出新的命名,原作者也不曾想到。做一个思想者,要注意不能过度学究气,不必想着每句话都要有出处,不要引用过度,因为这样的话,你的文章到处都是“某某认为”而不是“我认为”,这样只能写出一篇注释性文章,很难成为有自己思想的文章。这是一个根本区别,也是很高的要求,但不迈过这个槛,学术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繁荣。我们不要过多认为是外部原因妨碍了我们科研创新,而要从自己身上挖掘思想的潜力,因为实在说来,没有任何力量能制止一个思想者如何思想。关键我们要有独立思考的勇气。


       要阅读本学科之外的书籍。对于哲学研究者而论,广开思路,除了阅读哲学书籍之外,还有两个领域的作品,是一定要读的。首先是文学艺术类的书籍。我一直认为,最邻近哲学的学科,是文学,两者都是用自然语言表达内心的想法,都需要灵感与灵气。哲学应该从文学中获得启迪,因为文学直接就是创作本身。哲学思想,说到底也是思想创作。其次,是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包括数学与逻辑学。哲学工作者不必成为这些领域的专家,这不现实也不需要。但20世纪的哲学的大趋势,就是科学引导了哲学形态的变革。最明显的就是语言学给现代哲学带来的巨大变化,更不用说现代科学对于哲学的影响了。要做一个时代思想者,只熟悉哲学史和哲学家的经典著作,已经不能满足要求。如果目的只是注释哲学著作,这没有问题。但要做一个时代哲学家,就必须知道我们时代的前沿精神,它与信息与互联网时代息息相关。我们不了解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就无法懂得现代逻辑,哲学思考就不具有时代特色。总之,哲学并非一个专业学科,思想是没有边界的,要做一种跨学科的哲学研究。


       相关链接:


       尚杰《解构与时间》:你好,忧愁!


       尚杰《解构与时间》:哲学新思想的“精神发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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