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抽菸谑谈录


2022年07月17日 09:43    来源:美中时报    解志熙


解志熙,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菸草起源于美洲,据说那里的印第安人把菸草视为上帝赐予的灵草,在宗教祭祀场合吸食之,借此向上帝祈求平安、保护家人部落无病无灾,后来才逐渐演变为一种生活享受。菸草传入中国是比较晚近的事,大概不会早于明代吧。起初,菸草在中国也是作为治病的草药,据信吸食可以缓头疼、纾寒温,还能祛除瘴疠之气。明末名医张介宾在其《景岳全书》里就记载说:“此物自古未闻也。近自我明万历时始出于闵【闽】广之间,自后吴楚间皆种植之矣,然总不若闵中者色微黄质细名为金丝烟者力强气胜为优也。求其习服之始,则向以征滇之役,师旅深入瘴地无不染病,独一营安然无恙。问其所以,则众皆服烟。由是徧传,而今则西南一方无分老幼朝夕不能间矣。”(《景岳全书》卷四十八•本草正•上,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年9月影印本第926页)由此开始,吸菸广泛传播于中土,并且后来居上,居然与饮酒和喝茶鼎足而三,成为中国士庶人等的日常享受之一。对劳动者来说,吸菸无疑是劳作之余的放松和休息,对士大夫知识分子来说,吸菸则是一种悠闲的享乐兼以排遣寂寞之举吧。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农民,他们爱抽自家种的旱菸,至老不改其所爱,这或者是我抽菸的潜在基因吧。但我少年时代并没有这个爱好,只是看大人们喷云吐雾,不免有些好奇,偶尔尝试一下,却大吃苦头。记得“文革”时期,少年的我去舅舅家玩——舅舅家在旧时代是当地的大户,姥爷过世后给舅舅留下的遗产之一,就是一把精致的黄铜水菸壶。我很喜欢看舅舅吸水菸,只见他点上如豆的灯火,把金黄菸丝捻入水菸壶嘴上,就着灯点燃,斯文地慢慢吸进,然后缓缓吐出袅袅青烟,散发出幽幽的香味,令我非常迷惑。舅舅见我好奇,就让我试吸一口,我没有经验,吸得过猛,吸进一嘴苦水,涩臭不堪。然则旱菸如何呢?还想尝一尝。有一天与堂弟在村里放牛,带着从家里偷来的旱菸和卷烟纸,各人卷了一支,点火抽起来,味道很呛,但比水菸汁的苦涩恶臭还是好多了,不料一支吸完却导致中毒,两个半大小子躺在半山腰上不能动弹,很久才醒过来,从此不敢再尝试。直到大学四年都不抽菸——那时学校每学期也给学生发一张菸票,可买两盒好菸,我带回去给祖父和父亲,自己并不抽。


       我的抽菸,可能还是因为读了点书、沾染上了小知识分子的感伤所致。盖自1981年底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家乡的母校中学任教。那时的中学教师生活很艰苦,工资有限而物质匮乏,只觉前途一片渺茫,不免苦闷自怜,实在有些不知所措而又于心不甘。于是借菸烧愁,抽了一学期,精神更为灰暗,乃决意戒除,准备考研究生。1982年放了寒假,到地区师专的一个同学那里,他把房子借给我复习,自己回重庆探亲过节去了。于是,旧年新年之际的一个月里,空荡荡的师专里只有我在熬夜复习,颇感疲累和寂寞,只得抽菸提神兼以发舒心情,菸量陡增。后来侥幸考上了,一个人到外地读书多年,平素寡交游,常与菸为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到读博士研究生的时候,已堪称资深菸民,香菸须臾不能离手了。如此无日不可无此君,终于明白“瘾君子”之上瘾,实在无理可说,而既然成瘾也就无可如何了。最感难耐的,自然是瘾犯了却没菸了。白日里还好办,最难办的是半夜三更醒了却无菸可抽,真急煞人也,捡起白天撇弃的菸头复抽过瘾,也是难免的事情。饭可以不吃、菸不能不抽,是我等瘾君子的豪言壮语。而学友兼菸友们以菸会友论文之时,学术豪气似乎随烟气而俱增,即使不善言辞如我者,也变得言谈锋利、辨才无碍、所向披靡。这或者算是抽菸的一点好处吧。


       抽菸诚然有提神醒脑、舒压解气的作用,但损害身体也无可讳言,所以不仅嗜好者自己常常为此倍感矛盾,而且无形中也会把这种矛盾带给亲朋友好,由此产生一些有趣的遭遇。


       我的两位导师严家炎先生和刘增杰先生,就常常为我的抽菸而陷入欲阻还劝的境地。记得1989年后半年我拼命赶写博士论文,熬夜要提神,菸抽得很多。每写完一章面呈导师审阅的时候,严先生都劝我少抽点,我自己答应着而其实仍然故我。在赶稿最为紧张的日子里,有一天严先生突然拿出五百元钱给我贴补生活,我说:“我是带工资上学的啊,还有些稿费什么的,生活不困难的!”谢绝了严先生的帮助,严先生才说实话道:“其实是给你买烟的。”严先生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很为自己的矛盾而不好意思,让我发现了他的可爱而且可乐的一面。最有趣的遭遇,发生在1990年9月末的一昼夜里。那天我要启程回河南大学工作了,火车票是晚上8点的,下午5点应严先生之命,到他所住的双榆树街道的一间饭馆小酌话别。席间严先生恳切地劝我说:“志熙,我很欣赏你洁身自好的生活态度,唯一要劝你的是,以后逐渐把抽菸减下来吧!”我自然唯唯应诺。饭后与先生告别,准备乘公交去火车站。此时严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让我等一等,转身急忙骑自行车回家又紧忙赶回来,交给我一包东西,自我解嘲地说:“这是国外友人送我的一包洋菸,我刚才劝你少抽菸,但是临别了,还是把这包烟送给你吧!”我就这样带着严先生的馈赠,晚上8点登上了开往开封的火车。8点还不到睡眠的时候,烟瘾频发,于是时不时到两车之间的抽菸处过瘾。来回反复,终于引起了在我上铺的一位中年女军人的注意。她问了我的情况,劝告我说:“我是大夫,专治肺病的,打开过许多肺癌病人的腹腔,他们的肺十有八九都熏得焦黑,惨不忍睹,很难挽救。你还很年轻,烟瘾就这么重,要下决心戒啊!”这语重心长的规劝,让我非常惭愧,只好悄悄睡下,不敢再出去过瘾。第二天一大早到达开封,立即到我的硕士导师刘增杰先生家里“报到”。刘先生和潘师母见我回来了,都很高兴,潘师母给我准备早饭,刘先生和我聊天,说了没两句,就说到了我的抽菸问题:“你前一阵赶论文,菸抽多了吧,闻闻你的衣裳,都带着烟味啊!”话刚说罢,刘先生又起身拿菸给我道:“看你烟瘾又犯了吧,那就抽一点吧!”这一昼夜之际的遭遇,给我留下至为深刻的印象,至今犹记两位导师和那位女医生的恳切劝告。


       “都说抽烟的小伙子搞对象困难”,这是李庆西的小说《王二麻子》的开头,但凡事都有意外——有时一个小伙子非常专注地爱好吸菸,无形中也会感动某个美好的女性。《王二麻子》就说了这样一个故事:青年工人王二麻子好抽菸,每天清早都雷打不动地到一个街角的杂货店去买盒菸,如此执着地坚持,终于打动了卖菸的姑娘,把她变成了自己的爱人。这篇小说让我想起自己的一段经历:我在北大读博的时候,因为预定要回母校河南大学工作,所以决意不在北京谈恋爱,免得返回时为难。于是读书之余,抽菸成了唯一的爱好。那时我的住所附近,只有一家卖菸的百货店,在中关园的一个街道口。于是每天去那里买菸,可谓风雨无阻。因此与卖菸的女孩子熟悉了,渐成默契,她知道我喜欢抽什么牌子,我去了就默默拿出来给我。有时遇到价廉物美的好菸,她也会给我留一点。为了感谢她的关照,我有时也会略为停留,与她和她的伙伴聊几句天。如此这般,主客之交淡如烟,并没有想到别的。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例行去买菸,却见那女孩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是“没菸了,别再来了!”然后就哭着进了里间。我完全不懂出了什么事,只得问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服务员:“大姐,她这是怎么啦?”那位大姐笑了笑说:“你这小伙子,她在闹情绪啊,你以后就别再来烦她啦!”那时的我完全是个不懂女性的直男,直到看了《王二麻子》,才多少明白其中的缘故。


       后来我回到河南大学工作,生活稳定了,就恋爱结婚了。妻子是个温厚的人。她知道我嗜好已深,所以并没有要求我戒,只是希望我能逐渐减量。但我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并且复发之后,烟瘾有增无减,妻子不免埋怨。新世纪初年与妻女一同年来到清华,2002年底迁入新居,地方宽敞了,抽菸也更放纵了,客厅卧室全无禁忌。如此这般不过两年,白皙的墙壁被我熏成土黄色。妻子的女同事来我家玩,惊讶得问:“你家墙壁涂的是什么涂料?颜色怎么这么特别啊?”妻子只能苦笑。家里养点花草,也都逃不过我的烟熏。女儿大些了,也加入劝阻的行列。其实,她们娘俩都知道我嗜菸如命,戒是戒不掉的,只要求我少抽点。我答应了,后来不再在客厅卧室乱放烟气,而只限于在书房和阳台上独自享受,抽菸量并没有减多少。对我的冥顽不灵,妻子自然难免担心和生气,可是又拿我无可奈何,有时还有点可怜我,真是矛盾得很。见我菸多的时候,妻子会偷偷为我暗藏一点。每当我深夜赶稿却不幸断了菸粮的时候,只得向家里的女菩萨求救。这时妻子会埋怨着把我支走,然后从藏匿处取出一盒菸,扔给来给我救急。这样可笑的拉锯战,在我们夫妇之间已经打了好多年。最感惭愧的是,2003年SARS病毒发作,据说抽菸不易感染此疾,于是抽菸人意外地迎来扬眉吐气的日子。我妻子所教的一个学生的父母感染了,连带着老师同学家属全部封闭。我和妻女被圈禁在家里,除了陪她们吃饭看电视,我就到阳台上抽菸消遣,娘俩都不敢反对,岂不快哉!


       但随后不久,全中国的城市都厉行戒菸,“瘾君子”自由放任的好日子结束了,抽菸的场所日渐压缩——乘飞机坐火车当然不能抽,餐馆电影院也不能抽,会议室和教室里更不能抽。这些禁令,我完全理解也愿意配合。于是自动地减少了旅行,几乎不去外地开会——不要说国外不去,就连港台也不去,内地的名山大川,也几乎不涉足,多年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但是,作为教师,总要去上课的,而上课是不能抽菸的,那只能忍耐着,一下课就赶忙跑出去放风过瘾。有一次课间休息,我正在教学楼外的旷地上过瘾,突然从相邻的教学楼里出来一个女孩,径直向我跑来,我认出她是上学期选修过我的课程的一位研究生,来自台湾的,姓名却记不起来了。她自我介绍过后,拿出一个小物件给我说:“这是日本人发明的随身带菸盒。老师课间出来抽菸,总用纸盒纸巾包菸蒂,那很不安全,我回台湾看见这个新产品,就给您带了一个,可以挂在脖子上!”我很感谢她的好意,回家试用那菸蒂盒,却发现了问题——盒子侧旁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可以往里放菸蒂,但放进去容易,倒出来就难了,往往颇费周章,不得不用剪刀或牙签去掏。我很佩服日本人的创意,但想来这个发明人自己很可能没有试验过。不过,日本人的创意还是启发了我,让我发现妻子弃置的装薄荷糖的小铁盒可以废物利用——用它来收装菸蒂不仅大小合适、坚实耐用,而且顶盖开合的设计,投扔都很自如,封闭也特严密,不用担心着火,这不是天造地设的随身带菸蒂盒吗?从此之后,这个废物利用的菸蒂盒就常伴我身,我也常向菸友们推荐它,大家无不满意。


       前年夏天,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先生病逝。富仁先生和我是同好的菸友,他是得肺癌去世的,那肯定与他的嗜菸有绝大关系。学界流传着富仁先生嗜菸如命的好多故事,而他也终于因此而殒命,亦可谓求仁得仁吧。《谷风》诗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人生的乐与苦、利与害总是相关的,有其乐必有其苦,有其利必受其害。以富仁先生的明达,当然深明嗜烟之害,而仍然难以克制自己,也是甘苦自知吧。人,都各有其嗜好,即使洞明嗜好之害也难以割爱,如此爱疾其谁能免?这大概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弱点吧。我开始抽菸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岁的愣头青,如今已是年近六十的小老头。去年体检查出了糖尿病,医生要我戒菸,而迄未行动,也还是因为嗜好过深也。此生或者与此终老亦未可知。此处且把化学味浓的“烟”改为绿色植物的“菸”,大雅君子当笑我是瘾君子的精神胜利法,我先认了罢。


       解志熙,1961年10月出生于甘肃省环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978年就读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就读于河南大学中文系,1986年就读北京大学中文系,1992年任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2000年至今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著有《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考文叙事录——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丛》、《文学史的诗与真——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集》、《文本的隐与显——中国现代文学文献校读论稿》、《聊为之说——温故知新小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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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志熙:待病存在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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