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待病存在观


2022年07月17日 06:18    来源:《应天文化季刊》    解志熙

       编者按:本期特稿郑重推送清华大学中文系解志熙教授的《待病存在观》,文章写于两年前新冠疫情初蔓延时,由小及大、铺叙周详,上下古今、收放自如,自是大家手笔。解志熙教授此文,对身处疫情困境,经历生死病苦者,当有开解疗愈之功。正如文中所说,“人这种自以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高级动物,不过是‘待病的存在’且常常是‘带病的存在’而已”。文中对现代文明病的批评与反思,亦可见出解志熙教授作为中国人文学者的入世精神与人间情怀,具有亘久不移之意义与价值。本刊初创,能得解志熙教授慨然赐稿,不独刊物倍增荣光,更让晚生后学感佩不已。



解志熙,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人生而为人,最初意识到生病很危险、甚至会死人,这体会大多来自关系密切的亲人、亲戚的病与死吧。我幼年的时候,就因为自己的小舅舅和小弟弟接连病死,切身感受到疾病的危险。小舅舅是我的三舅,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就是十八九了的小伙子了。小舅舅生下来就有病,不会动转、不会说话,只能傻傻地吃喝,生活不能自理。我八岁的时候,小舅舅终于病死了,我随母亲去送葬,第一次意识到“人病了会死啊”。随后的一年,我的小弟弟也病死了,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疾病的无情。小弟弟比我小七岁,生得可爱而且漂亮,他在襁褓中的时候,我每天放学回来的任务便是抱着他玩,听他牙牙学语,看他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喜欢他也很爱护他。记得有一次小弟弟乱抓东西,父亲随手打了他一巴掌。在农家,做父亲的大都是说一不二的角色,谁敢有意见?可我却愤怒地咆哮起来,逼得父亲道了歉。不幸的是,小弟弟在不满两岁的时候,突然感冒咳嗽,村里赤脚医生给的药没有用,随后便喘不过气来,小脸憋得发青,病情急转直下,在得病第五天的半晌午夭折了。我稍长了才明白,小弟弟其实是殇于肺炎——肺炎是那时农村孩子的杀手,孩童的感冒一旦转成肺炎,农民就束手无策了,所以小弟弟很快就病死了。按农村的习惯,夭折的童子是不能埋葬的,所以小弟弟咽气后,伤心的母亲只能用小被子裹起没有气息的他,交给村里的一个孤老头子抛放到远山凹里,十多天后我偷偷去看,早已尸骨无存。小弟弟的病亡,是小小少年的我第一次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至今还难忘他可爱的样子——他若活着,今年该有五十二岁了。


       幼年的这些切身经验,使我在稍后的少年时代听闻祖父讲古说病,感触颇为深切。记得那是1972年冬季的一天晚上,从公社来的两个驻队干部摊派到我家食宿,晚饭后他们出于对长者的尊重,请求我的祖父道:“老人家,给我们讲个古吧!”祖父沉吟了一下,便说:“那就讲一个吧。项羽刘邦争天下的事,你们都知道的吧?项王力拔山气盖世,一世的英雄,啥都不怕。可是有个人说话了,他说:‘大王啊,有一件事谁都没办法,不能不怕啊!’项王说:‘咳,还有这事?说来看看!’那人蘸着唾沫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项王一看,果然不能不怕。你们知道那是个什么字吗?”围坐听讲的人都想不出项王究竟怕什么。祖父说:“咳,就是个‘病’字!病要来,谁挡得住、谁敢说一定治得好啊!”这个霸王怕病的故事,别人也许听过就忘了,我却深为震撼,铭记在心,长大后也查阅过文献,却不见类似记载,也不知祖父的说法究竟从何而来,或许是他根据生活经验现编的也未可知。当祖父说这话的时候,他已是将近八十的老人,一生经见过多少事,对生老病死看得很开、其实无所畏惧的,他说项王也怕病,并不是借项王来渲染病的可怕,乃是强调病的不可抗拒、非人力所能却。


       凑巧的是祖父所讲霸王怕病的故事,恰与我当时读到的晋景公病死的故事相印证,更令我暗自惊心。那时我正上小学四年级,课业比较轻松,便捡起家藏的一部线装说部《东周列国志》挑灯夜读,念得津津有味——春秋五霸走马灯似的英雄事迹,看得我眼花缭乱,只是过于纷繁的情节让我随念随忘;骊姬、夏姬以及西施之类的艳冶故事,则因为年龄的关系,读来虽然好奇而毕竟莫明其妙;最令我着迷而又迷惑不解的,乃是第五十八回“说秦伯魏相迎医 报魏錡养叔献艺”所讲晋景公生病求医却命定死亡的故事,后来上了大学才知道这个故事原来取材于《左传》。《东周列国志》对此事的讲述生动曲折,只是文长不便引录,此处就转录《左传》比较简洁的纪事吧。据《左传》所记,此事发生在鲁成公十年。那年的春天晋景公诛杀了势力坐大的赵氏一族,只有孤儿赵武得以幸免。很可能自觉事情做得太过分,晋景公心里有了阴影,身体也出大毛病了。


       夏,四月,晋侯有疾。五月,……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丙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涨,如厕,陷而卒。小臣有晨梦负公以登天,及日中,负晋侯出诸厕,遂以为殉。



       这个故事颇多耐人寻味处:二竖子躲在膏肓之下医药难以企及,“病入膏肓”遂成指代不治之症的成语,一直提醒后世的人们,病总有不能治者;小臣梦见自己背着晋景公登天,显摆给别人听,却不料景公死了,果然以他为殉,这真不知是倒霉催的还是命运的捉弄?听到秦国二良医直言病已无治,晋景公既不生气也未哀恳求治,乃坦然接受命运,显得很有气度;然而,同一个晋景公又为何要怄气杀了桑田巫,却终于难逃其预言,端到嘴边的新麦饭到底还是没有吃到口,就一屁股倒栽进毛厕里死了?最感神秘的是桑田巫的预言为什么那么准——难道真是天命难抗吗?小小少年的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久久难以释怀。后来读书渐多也渐解人事,才估摸出当初的晋国固然有过那么一档子事,但未必就巧合得如此毫厘不爽,只是做传的左丘明占有后见之明,且是一个讲道义的儒先之士,于是如神道设教一样叙述历史,把这个故事讲得更为机巧周圆,旨在教训人作威作福不要过分,老天有眼呢!也即俗谚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或“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之意也。


       其实,人不论富贵贫贱,生了病就都是肉身凡人,也就不免这样那样的焦虑和郁闷——这病怎么就偏偏生在我身上、生在我亲爱的人身上了呢?难道是命运的戏弄、是老天爷的惩罚吗?多不公平呀!如此等等的自扰自怜,人情其或难免。即使是大圣人如孔夫子,当看到自己很赞许的弟子伯牛有疾,也难以心平气和、镇静以对,而情不自禁地感叹:“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即使是大伟人如毛泽东,看见自己亲爱的女人得了病,也像普通人一样焦虑得不能自已,而当他在1973年重抄其1923年赠别爱妻杨开慧的词作《贺新郎·别友》时,他自己也已是重病在身的老人,乃改写其中措辞,发出了“人有病,天知否”的沉痛疑问。老人家如此问天,亦不免错问也——人有病与否,老天爷哪能知道而且何须知道!究其实,病乃是人与生俱来也与之终老的问题,人归根结底还是生物的一种,原本是天然的带菌者、也无不带有病的基因。差别只在于:有的人体质弱点,生来就有先天之疾,后天也容易生病染疾;有的人免疫功能好,生来显得健康,但其后的生涯也难保不病——自身的疏于卫生、自然的病毒侵袭和人间的疫病传染,都可能使一个看来健康强壮的人成为奄奄一息的病人。所以套用存在论的话头,人这种自以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高级动物,不过是“待病的存在”且常常是“带病的存在”而已。


       那么,病是可以完全防治的吗?答曰:人当然应该积极防治疾病,但能不能防治得住,那就在两可之间了——有的人有的病是能够防治得住的,但有的人有的病是防治不住的,并且防治住了这个病,却有可能防治不了那个病,所以病的危险和威胁对每个人都始终存在。今天人们的生活条件好多了、经济较以前宽裕多了,所以人的保健长寿意识大为增强,于是努力锻炼身体、积极防治疾病,这当然是好的。但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人不可能完全防治住所有疾病,人永远是“待病的存在”而且迟早要成为“带病的存在”,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以前工作的大学里有一位知名学者,刚刚六十出头,学术正当成熟,其为人谦和有礼,而且堪称锻炼和预防的模范,多年坚持跑步、游泳,从来没有间断,也特别注意卫生保健,据说他即使到女儿家去转悠,也只用自己的水杯喝水,平日红光满面,健步如飞,身体和心情看起来都很好。但遗憾的是,这位老师在六十三岁普查身体的时候,却意外地查出了肝癌而且是晚期,不久就遽尔病逝了,而他临终前最感难以接受的事,则是自己这样一个努力锻炼、特别卫生的人,怎么就会得病呢!还有我敬爱的一位导师,他是一个思虑周祥而又平和冲淡的人,也长期坚持游泳锻炼,身体一直很康健,直到八十还耳聪目明,笔耕不辍,毫无病态,我原以为他至老也不会生病的。可是,就在去年年末却传来他患病的消息,我赶去看他,发现他已不能认人、不能言语,生活在幻觉中,原来是阿尔茨海默病发作,此前毫无症候,其实潜在已久了。


       这两位老师都是积极锻炼、努力预防的人,身体一直很健康,然而潜藏的疾病基因到底还是发作了,让人感叹疾病的防不胜防。当然,人有了病也不可怕,有赖于发达的现代医学,许多疾病都可以治愈或至少得以延缓。但是今天的人们也都明白,不仅人的疾病基因难以根除,而且许多疾病也都随着时代而进化和变异,诚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疾病始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人类,此所以人类永远是“待病的存在”和“带病的存在”。并且,现代文明的畸形繁荣和摩登生活方式的病态发展,也让人很容易招病和患病,而交通的便利快捷则使疾疫的传染一日千里,极其难以遏制。


       最触目惊心的病灾,就是去冬今春新冠肺炎的爆发和流行——它在旬月之间传遍全球,数十万人接连死亡、千百万人带病呻吟,世界经济因此停摆,社会矛盾因此激化,国际关系因此恶化……曾经陶醉在现代化浪潮中自觉无所不能的人类,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病毒,就将自以为是的我们打回到脆弱生物的原形,显现出不堪一击的本相。所幸大多数人类尚能守望相助、团结抗疫。在付出空前惨重的代价之后,人类也许可以逃过这一大劫难吧,但类似的病灾以后一定还会发生——指望人类有一天会根绝疾病,那是不可能的妄想。我们得老实承认,细菌病毒会永远会伴随着人类存在,这是人类作为星球上唯一高级生命的宿命。就此而言,这次疫情恰是对人类的及时提醒和严厉警告,应足以促使人类反省现代文明和摩登生活方式的病态——现代文明只知一味满足人类永远难以餍足的欲望,甚至为了经济利益而不断刺激人类的消费需求、不惜耗竭地球上有限的自然资源,使其难以为继而日渐败坏;人类穷奢极欲的摩登生活方式,则使人在为所欲为、欲罢不能中导致人性的病态;人类各国族的关系也在利益争胜和权利争霸中陷入恶劣的对抗境地——如此病态的文明、病态的人性和病态的国际关系,是继续下去还是适可而止抑或改弦更辙?人类是到了冷静想想的时候了!


       在古希腊史诗里,最厉害的英雄人物阿噶琉斯仍有其致命的死穴——脚跟,在古希伯来的宗教经典里,人生来就带着难以解脱的原罪。希腊史诗和希伯来经典如此言说,其旨在告诫人类:人并非无所不能、不可肆意妄行、不能穷奢极欲。但从古至今能接受这告诫的人似乎不多。即如美国总统特朗普言必称“美国第一”,他自己也仿佛得了金刚不坏之身,全然不把新冠病毒放在眼里、也完全不以百姓的生死为意。


       老英国的首相约翰逊则牛逼轰轰地以为英国人可以全民免疫,于是大剌剌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放任新冠疫情流行,直到自己染病入院、在生死场上走了一回,才灰溜溜地承认新冠病毒不可轻视而改变了政策。老成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则意识到,新冠肺炎“不是一个仅靠某个国家就可以解决的危机,人类需要一起行动起来。”欧美国家总算有了一个明白的主事人。是的,新冠肺炎是全人类的危机,人类只有团结互助才能抵御它,还不一定能够彻底消灭它。


       经历了这次空前危机的我们应该醒悟:人类确是原病之身、是待病的乃至带病的存在,因此不能不带着“原病”意识先行筹划自己的存在、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前提,因此人类理当善待彼此、守望相助并善待地球、适可而为。倘思不及此而仍怨天尤人,那人类当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最危险的是那些拼命要伟大的狂人,他们带着极其病态的虚荣心引领整个国族发疯妄行,正如麦尔维尔所说:“在悲剧意义上说来,凡是伟大的人物,都是由一种病态心理所形成的。千万要记住,年青有为的人们,人类的伟大性,其实不过是疾病。”终结狂人妄行的也是病——所谓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号称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以至于不可一世的拿破仑,不都是这样收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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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志熙:抽菸谑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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