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中文《文学的乡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2022年07月05日 11:28 来源：美中时报金元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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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钱中文先生唯一一本自传体的散文集。先生非常重视并钟爱这本书，名之曰《文学的乡愁》。一则书名，包含了先生深厚的文学心结。在这本书中，先生讲述了他鲜为人知的成长史、风雨兼程的成功史和烛照人生的心灵史。

跌宕的人生际遇与人性的光辉

在90年的人生历程中，先生经历了极为丰富的生命体验。在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中，钱中文先生历经个人、家庭的贫穷，在《文学的乡愁》中，他记述了令人心悸的生活的痛苦；在历经精神的痛苦中，他记述了文革中遭受的摧残与无妄之灾；在成为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的一代领军者之后，又满怀着谦谦的君子之德。《孟子·滕文公下》中有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身体病弱的先生，其不啻乃真正的文中伟丈夫？

毕生在文学理论的家园中耕耘，先生最早的文学创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初三暑假，我利用假期写了五个练习本的“作文”，有散文、随感、短篇故事、童话、速写等；这位初中生第一次给报纸《人报》写文章投稿，用了第一个笔名“杰人”，结果都登出来了。后来报社寄来了两斗米价的稿费领取单，那时通货膨胀，物价一天一个样子。所以报社给的稿酬都已当天米价为准。我拿了报社寄来的油印的绿颜色的稿酬领取单走到人报社门口，感到很是犹豫，以为我从来没有和报社这类机构打过交道，不着如何办事。向里望去，里面的职员都是西装革履，神气活现的。我才15岁，个儿不大，上身是汗衫背心，下身是短裤布鞋。正当我在探头探脑张望时，看门老头儿对我吼道，小赤佬，我看你在门口转了好一会儿了。不转好念头，赶快给我滚蛋，把我赶跑了。可是我心有不甘，就会报社门口扬着稿费通知单，意思是说，我是，我是来领稿费的。结果看门老头不由分说，嘴里骂骂咧咧哇哇乱叫，“小瘪三，你还不走开，看我不打断你的脚骨垄”，然后抄起门后的一根木棍装着要打我的样子，又把我赶走了。这自然使我懊恼异常，泱泱地回到家里。……我就没有领到我的第一笔稿费。

使我感慨不已的是，先生初三暑假写下的五个练习本，历经70余年竟然有四本保留下来了，现在这些有趣的“文物”已经保留在中国社科院大学图书馆“钱中文读书室”。钱先生说：机遇成就了我的兴趣与努力，我真要感谢生活。

然而，命途多舛。十年浩劫中，钱中文先生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

1970年初，干校工宣队允许这群已被打入另册的人订阅《参考消息》。钱中文先生立刻订了一份。这个时候，同在干校改造的钱锺书先生已被照顾（不下地）为管分发书信、报纸“收发”。

一天上午，天下着雨，我躺在床上（下雨天，不用下地出工），做着随时被叫走（被批斗）的准备，突然看到钱锺书先生手托一摞报纸，走进门来，我赶忙坐起，准备接报，只见锺书先生进得宿舍，抽出一张《参考消息》，对我说，“中文，《参考》来了喏，并且用的是无锡方言。我不禁心头一热，接过报纸，对他微微一笑，说声谢谢。但不敢大声说，生怕革命群众认为我们之间过于亲切，成为干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于我于他都是不利的。

钱先生感慨道：

在这种时候，锺书先生不避嫌疑，当着我同室的几个人的面，居然用亲昵的乡音称呼我，这怎么不使我感动呢？过去我受到伟大导师们的种种教诲，写文章批判别人，这个是人性论，那个是人性论。可是，当我被扔进了糟蹋了人性的人群之中受苦受难时，我深深感到，这场文化大革命让群众失去了人性……

在那个时代，人性、人的尊严被践踏到何等地步！而一声乡音，竟使人感到心头一热,感念深深！

所幸的是，改革开放以后，“五一六问题”一风吹了。

不断自我更新的学术选择

在改革开放以后几十年中，钱先生的学术生涯进行了三次选择。

第一次选择，从“非人”走向人。1978年改革开放，摘掉了压抑十年的“五一六分子”的枷锁，钱中文的思想和精神获得了极大解放。钱先生力图忘记过去十多年的飞人生活。尽力去找回那失去了的十多年的宝贵时光。在何其芳先生的要求和指导下，他组织文学理论组成员完成了编选《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和《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的任务。

这一段时间，钱先生在极力地去争取做一个人：“我曾从人变为非人，一个蜷伏在地洞中的甲壳虫，现在要变回我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渺小卑微，但是我渴望曾为‘非人’的我变为一个正常的人！这个人不是批判所谓人性论时所说的那个抽象的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我。人的身体受到创伤，复原后会留下疤痕，你可以去抚摸它；可心灵的伤痕，它即使结了疤痕，……很难平复，一旦触及这段往事它就会让我感到痛楚。”1982年第6期《文学评论》刊出了钱中文的论文《论人性共同形态描写及其评价问题》，有着深刻的精神创伤的学人对人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反思。

第二次选择，钱中文先生的第二次选择，是他学术生涯中更重要的一次选择。在长达五六年的思索中，钱中文先生在对文学的一系列基本问题的探讨的基础上，慢慢形成了有关文学发展的个人系列观点。它们不同于过去文学概论或文学原理中关于文学发展的一般理解。这就是：文学发生论（文学形式的发生），探索与文学创作特征相符合的审美反映论，由审美意识的历史生成的审美意识形态论。不同于新批评的文学本体论，钱中文先生提出，文学是语言结构的审美创造，是由主体的审美创造与审美价值的创造系统，文学接受是审美价值的再创造系统，文学流变是文学本体自身的规律性发展，文学体裁的审美特征，规范与反规范，文学发展中的主体性与群体性，思潮、创作原则原型与类型的系统，创作原则发展的规律性。文学的更迭不是一种文学替代另一种文学，而只是创作原则，思潮的更迭，文化系统中的文学、文学与民族文化精神与国际文化、当代意识，文学与文学与审美文化与非审美文化以及处于审美与费审美中间的宗教文化，文学与政治的多层次关系；文学史类型及其架构等。这是一次更为深刻的选择与深化，是文学基础问题的以此系统性建构。钱先生在理论上找到了自我，从内心产生了真正的新生感。

在一个以文学和文学研究为生命的学者身上，生命的价值被定格在自己钟爱的文学-学术的独创性上，定位在独立的学术人格上。这是何等崇高而又纯粹的学术品格，作为学生，值得我终身敬仰并去努力实践。

第三次选择。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钱中文先生把学术关注点转到了百年以来各时期的文学观念演变，这一思考与写作一直延续到新世纪。90年代之后，钱先生主要从四个方面进行了文学理论的研究。这四个方面一是结合文学的人文精神，提出了新理性精神文学论，二是探讨阐释文学理论与现代性问题，三是主编出版了中译巴赫金全集六卷本，四是提出了文学理论走向交往与对话，和我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

这是一个学术大师成果爆发的时期，是一个更宽阔视野下，站位更高，也更关注当下文学发展现实的时期。其突出代表思想是新理性精神。这是一种以现代性为指导，以新人文精神为内涵与价值核心，以交往对话精神确立人与人的相互对话关系建立的新思维方式，是包含了感性的理性精神。这是一种以“我”为主导的、对人类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实行兼容并包的、开放的实践理性，是一种文化、文学艺术的新的价值观。

这是一个新的学术高峰，一个恢弘大气的中国文艺理论向世界做出的贡献。童庆炳先生说：“新理性精神和文艺学的现代性理论，同许多只是一味介绍西方或古典文论的书籍不同，同西方旧的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不同，作者提出了属于中国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观点与理论，这是我们自己的声音。我们国家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并正在神速前进着的国家，我们要有自己的理论建树和自己的文学精神。新理性精神和现代性理论是可以视为一种当代中国重要的理论建树和文学精神。”这是最恰当最准确的评价，也是最高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评价。

一代学人的思想史与精神史

《文学的乡愁》不仅展现了先生对学术研究的矢志不渝，对文学艺术和理论前沿的探索，更投射出其对现实和民族发展命运的关注。

这些年，在与先生交往的几十年中，先生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谦谦的君子之风。2021年，因为钱中文先生将大部分自藏的图书无偿捐献给中国社科院大学。大学方面十分热情，设立了“钱中文读书处”。钱中文先生将半生继续的图书资料（一小部正在使用的资料）尽数捐出。其中包括民国的、俄罗斯的、西方各国的珍贵文本。有朋友提议让我提写室名。我开始跃跃欲试，后终觉兹事体大，学生我哪敢造次？于是我在古代隶书碑刻中精心选出六字，并予修正，终于完成了这一任务。配合这次捐赠活动，我将先生这些年来的成果、他人的评述，整理了10余篇文章，在“元浦说文”公众号上发布。这是先生文章及想过评论，以“钱中文：沉默的大师”为名，以专辑的方式推出，集中在新媒体上发布。钱先生见到后，立即给我发来微信：

元浦:

刚看到你整理了我的文学理论上的想法，想必花你不少时间，真是感谢。但在几篇文章中用了″大师″，滿则盈，太过头了，反为不美。大师是学问精深，开一代之风气、给来者以规则的学者，现在谁可称大师？现在都在说是没有大师的时代！现在是平面化的时代，是谁也不服谁的肘代，真𠆤是多元化的时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代。所以使用″大师″必然会引来不断的质疑与嘲弄。了出来，6月巳交出修订稿，改由人文出版，何时能见到，就难说了。有关“大师″一词，务請修正一下。

谢谢！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耳提面命了，先生总是告诫，要谦虚、谨慎，要严谨、扎实，不要张扬，不要称大师。这不仅是对他自己的要求，更是对我们学生的教诲与鞭策。

这就是钱中文先生的谦谦君子之风。

钱先生尽管一生都不富裕，但却磊落坦荡。面对学术刊物收取版面费的乱像，严词拒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文学评论》的经费相当困难。院部拨给文学评论的经费，所里还要雁过拔毛。所里领导主张，《文学评论》可以拿出1/10的篇幅收取版面费，以减轻经济上的压力。并说外国的学术刊物就是这样做的。钱中文先生坚决反对这种做法。他认为：

一、一个高质量的学术刊物收取版面费无疑是做买卖，这使学术失去了尊严；

二、有了1/10的版面出卖，就会有2/10、3/10的出卖。于是，就为那些不够条件的论文打开方便之门，会使杂志的质量江河日下，这无疑鼓励了学术界粗制滥造的不正之风。

三、更重要的是，这样下去，编辑就会失去主导权、主动权、编选权，就难以贯彻编辑部的意图，就会被版面费所捆绑。这不是文学所在办杂志，而是出钱的作者在办杂志了。

先生曾在苏联留学期间为解决父母家中生活困难而向朋友们借贷，上世纪60 年代也曾在困苦饥饿中夜读，以致缺乏营养，身体浮肿，不得不回家养病……，经历过如此之多的困厄，而不坠青云之志。清清君子，高山仰止。

在《文学的乡愁》中，先生记述了他与钱锺书、季羡林、蒋孔阳、何其芳、唐弢、徐中玉、陈涌、蔡仪等许多师友们相互交往，砥砺学术的故事；记述了他与布拉果依、鲍列夫、库兹涅佐夫、巴赫金、波斯彼洛夫、博恰洛夫、李福清等苏联与俄罗斯的学者师友以及希利斯·米勒、杜威·佛克马、拉尔夫·科恩等西方学者的真挚友谊和学术交往，当然还有与童庆炳、吴元迈、陆贵山、陈传才、杜书瀛、李衍柱、孙绍振、曾繁仁、朱立元等一代学人的深情厚谊。

先生也记述了与博士生、博士后，以及众多青年学者们之间亲情相与，教学相长的美好岁月。

《温和的乡愁》不仅是一部先生的“自述”，更是一部与钱中文先生一道努力构建中国特色的文艺学的一代同仁及其后学的思想发展史和他们跌宕起伏、不断探索的文学精神史。

追随先生跋涉、跋涉，我们将永不止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