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之问:通才教育还是通人教育?


2021年06月16日 04:50    来源:美中时报    王治河 樊美筠

三生谷柯布生态书院的学员


       刚刚过去的一年一度的高考牵动着成千上万国人的心。虽说望子成“龙”,已成往事,但望子成“才”总是为人父母的良好心愿。就是不知有多少家长包括参加高考的学子本人认真想过到底要成什么样的“才”?这使笔者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本畅销书《范围:为什么通才在专业化的世界里会取胜》。该书不仅高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而且也引起国内不少读者的关注;不仅引起教育界人士热议,更有企业界人士认为作者的观点“值得我们投资人反复品读”。据说该书“吊打”了专才教育,捅破了“要想出人头地,你就得尽早锁定自己最感兴趣的技能或领域,将全部精力倾注其中”这一流传甚广的成功学神话。可以说为“通才教育”狠狠地扳回了一局。


       其实回望教育史,自现代教育诞生之日起,“专才教育”与“通才教育”之争就一直搅动着现代人的神经。有人说,“专才教育”的弊端在于让“人才”工具化;有人说,“通才教育”只能培养出半桶水人才。这里的专才,主要是指在某一学术或者专业技能领域拥有很深的知识和技能的人才;而通才则是指那种虽然不具备这样深入的专业知识与技能,但却有比较宽广的知识面和才能。“专才”与“通才”之争也常常被人比作“深度”与“宽度”之争。


       如果把“专才”与“通才”之争比作一场足球赛的话,那上半场“专才教育”可以说占有绝对的优势,它一路攻城拔寨,压着“通才教育”打。这就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尽管“专才教育”暴露出如此多深层的问题,仍然有相当多的人追捧它。有学者坚称:“大学,说到底还是要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专才教育上。”更有甚者认为“专才教育是大学的终极关怀”。


       “专才教育”也的确有其傲人的资本。由于与工业文明相适切而且直接服务于工业文明服务,专才教育为现代工业文明培养了成千上万的各类专业人才,对于现代化建设,“专才教育”可谓居功厥伟。



如诗如画的三生谷


       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式微和“专才教育”的弊端日益暴露,随着信息时代的来临和机器人的广泛使用,特别是随着生态文明的崛起,这种专才教育遭遇偶像的黄昏也成为一种必然。按照牛津大学的卡尔·弗瑞和迈克尔·奥斯本2013年发表的研究报告,在未来20年里,美国几乎有一半的工作将被智能机器人所取代。例如到了2033年,电话营销人员和保险业务员大概有99%的概率会被取代,运动赛事的裁判有98%的可能性,收银员97%、厨师96%、服务员94%、律师助手94%、导游91%、面包师89%、公车司机89%、建筑工人88%、兽医助手86%、安保人员84%、船员83%、调酒师77%、档案管理员76%、木匠72%、救生员67%。[1] 这意味着,在现代专才教育下我们现在最在乎的专业,很有可能到了未来,都变成了一个个笑谈,我们现在视为“命根子”的学习成绩和专业知识,也可能变得一无是处。


       《范围》一书作者显然是专才教育的解构者。他的分析表明,过度专业化弊大于利。无论是教育上,还是事业上,过早进入高度专业化的状态,会让我们陷入认知壁垒,限制自己的发展。通过对各行各业顶尖人才和成功人士包括世界顶级运动员、艺术家、科学家、企业家和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跟踪观察,作者用海量的事实证明了:“通才”比“专才”更具竞争力。在大多数领域里,思维射程广的“通才”,要比视野狭窄的“专才”更易获得成功。那些颠覆式的创新和革命性的范式转型,大都是由通才完成的。



第13届中美过程(后现代)暑期班师生2018年在胥玲生态村


       通才的优势被作者概括成如下几点:1)通才在不断试错中能更充分地认识自我;2)通才更具有创新能力;3)通才是不赢在起跑线的人,他们在事业上比专才更有后劲。美国的一个统计表明,那些增长最快的创业公司的创始人,在创业时的平均年龄是45岁。同样,很多职场上的成功人士,也是“大器晚成”,在获得成就之前尝试过很多其他的工作或者职业。正是因着这些早期的广泛涉猎,才让他们能够从不同领域获取多样化的知识和能力,从而谱写了自己的成功曲。


       客观地说,《范围》一书对许多根深蒂固的教育观念和人才培养理念,比如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万小时法则,甚至最近几年深受追捧的“ Grit ”(毅力)理念,颇具颠覆性。对于单纯以死记硬背、考试分数、短期目标等为导向的灌输型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和人才,也提出了富有意义的挑战。作者认为,在一个信息爆炸却多半无用的世界,学习能力和跨界思维能力才是最重要的,才能让人保持竞争力。通才,只有通才,才会在高度专业化的世界里独领风骚。


       问题是:“通才教育”真像《范围》一书作者描写的那般美妙吗?应该承认,通才教育对专才教育的挑战无疑具有其合理性,也是非常必要的。过程哲学的当代奠基者、前哈佛大学教授怀特海虽然肯定适当的分科和专业化是必要的,但在他看来,过分的专业化特别是对科学知识与人文知识对立的执念,是人类社会的主要悲剧,对社会的未来将造成严重伤害。因为这种专才教育将产生出“限于一隅的思想”, 而在思想上限于一隅, 在一生中便只会思考某一套抽象概念。按照他的分析,这种专才教育在古老的社会里或许是一种“天赐之福”,但在现代社会“却将对公众贻害无穷。”[1]民国时期的史学大师雷海宗对此也有着深刻的觉知,他曾写道:“专家是近年来的一个流行名词,凡受高等教育的人都希望能成专家。专家的时髦性可说是今日学术界的最大流弊。但人生是整个的,支离破碎之后就不是真正的人生”。



“生态圣贤”柯布院士2019年秋行走在丽水的大地上


       针对美国大学对专才教育的迷恋和对专家的膜拜,著名后现代思想家小约翰·柯布博士深刻指出,现代大学的使命被锁定为“生产专家”,而总体而言,正是这些专家“将世界引向了灾难而不是避免灾难”。[1] 从对大自然的疯狂掠夺到对人类有机共同体的摧毁,从土地,水流和食物遭到污染,到癌症和抑郁症等身心疾病的患病率节节攀升,从消费主义横行到工作变得了无生趣,哪一项少了“专家”的身影?“专家”们可以说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就以《范围》作者津津乐道的马斯克为例,没人否认他横溢的才华和创造力,但生态意识和慈悲心在他那里显然是缺席的。他说地球要毁灭,去火星就行了,可是我们会把火星变成下一个地球,糟蹋完后再找下一个星球。这种所谓科技新贵在《范围》作者眼里无疑是成功人士,是通才的典范,但在我们看来他们不啻是人类的罪人,地球的罪人。


       因此虽然较之“专才教育”,“通才教育”的优势是明显的,但它还不是生态文明所需要的教育。因为“专才”也好,“通才”也罢,其目的都是要确保在未来的竞争中胜出,确保能“获得体面的、收入丰厚的职业机会”。虽然通才教育与专才教育差异很大,但在根蒂上它也是一种以知识为中心的教育,其重心依然放在“智力的开发”上。中国的现实是,仅“专才”一个标的就已经够“鸡娃”们受的了,再“通才”,孩子们还有活路吗?



王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显然,与专才教育一样,通才教育也遗忘了教育的最终目的是立德树人。人被仅仅等同于追求成功的工具。这样的教育即使成功了,即使造就了众多优秀的金领白领,也无法规避大量“空心人”、“纸片人”、“机器人”、“两脚书橱”、“工作机器”、“消费动物”以及“精致利己主义者”等形形色色的非生态人的产生。当人被物化为成功的工具或者欲望机制建构与投射的对象的时候,这是不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如果将外在的成功(金钱或者地位)奉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不啻是将人引向一条不幸的不归路。


       从建设后现代的视阈看,“通才教育”的短板在于它还是把重心放在“才”(材)上,忽视了教育的“成人”使命,也就是说还没有跳出“以人为器”的窠臼。今天教育领域所发生的诸多血淋淋的悲剧都跟这种“以人为器”的机械思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将通才教育作为破解现代教育困境的灵丹妙药,奉之为唯一正确的教育模式,进而遗忘了教育本真的目的,则显然是一种误导,也是与生态文明的要求格格不入的。因为与工业文明以人为器不同,生态文明视人为命,将人看作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鲜活的生命。从这样一种视人为命的立场出发,生态文明主张既超越专才教育也超越通才教育,它呼唤一种后现代的“通人教育”。这种通人教育是呼应生态文明的需要而产生的,是为生态文明服务的。


       所谓后现代的通人教育是一种培养学生融会贯通能力的教育,它侧重培育学生打通事物隔阂的能力,转化事物的能力以及打通学问与生命的能力。这里的“通”包括与自然通、与社会通、与实践通、与他者通。他/她通古今之变,明存亡之道。通人教育既是一种有机教育、智慧教育,更是一种共情教育和成人(仁)教育,是一种 “使学生和社会的生命得到滋养和改变”的深度教育。它旨在培养创造性地解决问题的人,具有感通能力的人,其所推重的是拥有悲悯情怀的“通情达理之人”。


       通人教育的最终目的是实现人格的升华和生命意义的生发,也就是帮助我们成“人”(仁),最终丰盈我们的生命,扩展我们的生命,升华我们的生命。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怀特海要说教育是神圣的吧。因为它谆谆教诲学生要有责任感和崇敬感,它将我们的爱拓展到他者,它帮助我们超越“自败的特殊性”。



中国后现代农人李子柒


美国后现代农人/哲人/诗人温德尔·柏瑞


       概而言之,通人教育所要培养的是心中有理想、胸中有情怀、手上有本事的高生商的生态人。她/他不仅有宽度和深度,而且有厚度和温度。他/她对事物内在的有机联系有觉知,深知作为个体的小我是更大宇宙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因此对他者有感觉。她/他不仅拥有“感同身受”、“人溺己溺的悲悯情怀,而且拥有尊重他者、为弱小张目的道义担当。这种生态人应该是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也就是怜物惜物的人,他/她不仅术业有专攻,有自己既喜欢又擅长的专长,而且应该像诗人海子说的那样,“关心粮食和蔬菜”,特别是自己会种粮食和蔬菜,会盖生态屋,会建设有机共同体。一旦生态灾难来临,他/她首先自己能活下来,也能帮助他人活下来。因此生态人注定是心怀慈悲的存在,他/她将在服务他者的过程中安放自己的身心。这样的人也注定是个幸福的人,成功的人。在古代,明代大儒王阳明就是这样的人;在当代西方,美国后现代农人/哲人/诗人温德尔·柏瑞就是这样的人,在当代中国,后现代女孩李子柒和三生谷柯布生态书院的学员们就是这样的人。生态文明需要成千上万这种生态人,也只有这种生态人才能建成伟大的生态文明。


       (本文最初发表在2021年1月27日《中华读书报》上。原标题为《专才教育还是通才教育?抑或通人教育?》。此次发表有增减。)


       1.王治河,博士,建设性后现代哲学家,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

       2.樊美筠,博士,过程美学家,教育家,美国过程研究中心中国部主任,三生谷柯布生态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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