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修行


2022年07月25日 08:20    来源:美中时报    枣红马

1


       【罗兰兰又一次去了姑姑的郊区小院,不,这应该是个大院子,有二亩多地吧,咋咋还能是小院呢?她一踏进院子,就有了与过去不同的感觉,冷清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姑姑——


       姑姑现在网名叫阿波罗,孩子。


       【兰兰这是无奈的选择,博士毕业论文已经开题,如果写不出来,怎么毕业?如果不能毕业,一个研究地下性文化方向的人哪里会招聘你呢?只能在姑姑心里撒一把盐了……】


       一搭腔,那语态那情态那神态,我感到姑姑变了,在精神的层面上……她会配合我吗?


       姑父呢?


       离了……


       儿子呢?


       让他带走了……姑姑似乎猜出来我下面要问什么。他骂自己,他说对不住我,他说自己要净身出户……我一怒之下,也辞了那里的工作,洗浴中心现在生意也不行了。


       “让他带走了”,听姑姑说这话,那是她主动的呀,为什么主动把自己的儿子让出去呢?


       没了儿子,那你以后不是很孤独吗?我本来想说,老了以后会很孤独的。


       这个院子现在是男人免进,我不想看到男人。姑姑答非所问。


       【可是,阿波罗又很高兴,她并不是看到侄女兰兰来了,而是因为看到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了,过去看到女人就不屑一顾,看到优雅的男人就心旌神摇……】


       奶奶让你爸爸偷偷来过一趟,说我离婚了,就是尼姑了,当了尼姑,就得要好好修行。去了一次终南山,转了一天,在宾馆里住了一夜。原以为都是女人在这里修行,谁知道男人太多了。一个个男人,都变成了厉鬼,从山上窜到宾馆里,他们要把我五马分尸……跟男人打斗了一夜,让我对这里感到绝望。早晨起来,免费的自助餐也不吃了,我饿着肚子匆匆离开了那里。骗子,都是骗子,什么修行,那些可怜的骗子在装模作样,骗别人也在骗自己……


       姑姑的思维如此跳跃,如此怪诞,难道她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孩子,我不能再叫新月了,月亮哪有什么新的旧的?有一个诗人骗别人也在骗自己,说什么月亮每天都是新的,那是胡说八道……


       姑姑,那是诗人的感觉……


       我感觉,月亮每天都是一个样,太阳也是每天都一样,还新月……


       看来姑姑的精神确实出了问题,不能再折磨她了,得改换话题。姑姑,你一个人,一个大院子,不孤独吗?


       你说月亮孤独吗?月亮每天都是那个样子,那么高,那么远,你说它孤独吗?喏,你听听,我的手机长篇小说连播,《静静的蟾宫》……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诗的声韵在朗读:吴刚双手捧出一只玉瓶,那玉瓶晶莹剔透,一瓶琼浆玉液微微晃动着波澜,走到嫦娥的面前……听完了一段连播,姑姑便关掉了手机,就以关心的口吻说,回老家看看奶奶吧,开我的车,不要说我还在小商市……


2


       就凭 姑姑的悟性,如果她当年要是考上大学,也一定能成为哲学博士,到终南山一天,她从一个世俗的女人,不知道怎么一跃,就跳到了月宫。我开着车,脑子里想的都是姑姑。


       娘,兰兰回来了,瞧你嘞。


       兰兰嘢,刚才你爷爷还跟我说嘞,兰兰要回来了。你爷爷让我高兴点,咱家的女进士回来了,要放鞭炮嘞……


       奶奶,是博士,不是进士。


       那、那、那,是博士大还是进士大?


       奶奶,都大……


       嘿嘿嘿……都大,对,都大……那兰兰,进士还修行吗?没有听过说书的说呀,进士还修行,电视上我也没有见过……你姑姑去了南山,修行。她要是跟你一样,考上进士,还去啥南山嘞?


       娘,那是终南山……


       反正是南山,不是北山……山南好啊,有太阳……老大,你也去吧,去上南山,到山南也中,你就该去山南,到能晒暖的地方修行,整天闷在屋里喝酒,能见到太阳吗?不见太阳,咋咋能修行嘞……还整天骂老婆,儿呀,骂老婆就是没有修行好啊……


       娘,我已经修行好了,我一天不骂你儿媳妇,喝酒就得醉,我一天不骂你儿媳妇,就睡不着觉……


       傻,这是啥修行嘞?那是俺儿媳妇修行好,还有脸说……


       我不想听爸爸对暴力的自豪,来到院子里。罗家的院子还是这个样子。爸爸很会盖房子,给人家盖了无数间房子,可叔叔一说要把老房子翻拆了,爸爸就瞪眼,老祖宗的家业,有福藏着嘞,你把福气撵跑喽?我想,可能是他供我上学,还要天天喝酒,哪有恁多钱呢?叔叔有钱了,就在外边宅基地盖了一栋小洋楼。他住的前院,就成了婶子看香火的工作室。那时候的砖好结实呀,两个老院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是在修行吗?


       兰兰,你爷爷说外边太热了,屋里凉快。


       我回到屋子里。这老房子就是凉快,难道是老房子修行的结果?转眼间我看到屋子里堆放的各种匾额,最讲究的是匾额上还带有石英钟,上面都是写着感谢活神仙的字样。婶子给人家看香,成了活神仙。难道她真的是活神仙吗?还是来看香的人希望她是活神仙呢?活神仙,一定是看香火人的期望,找活神仙看病,那还能看不好?


       奶奶,你这钟表的时间不对呀,我给你调调时间……


       别动,别动兰兰,奶奶一脸的惊惧,你爷爷说,各家的表都不一样,谁家造的表是谁家的时间,谁家买的表也是谁家的时间,各家有各家的时间。可不敢动……


       你看你奶奶,老糊涂了吧?净说这些让人家听不懂的糊涂话……爸爸知道,在她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说轻说重都没事。她不烦,她不怪,你说的再难听,她只是咧嘴笑笑。


       兰兰,奶奶活恁大干啥嘞?你爷爷说过好几次了,让我过去嘞……忽然,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我过去?别骗我了,那我要是想俺兰兰,要看看俺兰兰,那我咋咋办嘞?她拄着那根桃木拐棍站了起来,走到喜板(给老人预备的棺材)跟前……我在北京给她买了好几个各式的拐杖,她摸也不摸。桃木的辟邪,我拄着桃木拐棍,只能你爷爷跟我说话,那些河里的乌龟王八就是不敢靠近我……兰兰,扶着我,我再试试。


       又试,烦不烦啊……吃饭了,吃饭了。妈妈端过来一盆鸡蛋面条,还有爸爸喜欢吃的猪肉炖豆腐。


       爸爸喝酒真是喝出了修行,他吃了一块猪肉,又吃了一块豆腐,香啊兰兰,这个菜就是能治住白酒,不刺激胃。


       奶奶坐在饭桌跟前,吃着面条,开始反驳妈妈。我咋咋不试嘞?你们在这住的怪好,我要是到那边去了,兰兰的爷爷要是烦我了,把我撵出去,你们谁还能管我嘞?


3


       奶奶中午睡了一觉,天就有些凉快了。兰兰,扶着奶奶到河堤上看看。几十年了,奶奶只要一有空闲,就站到河堤上看河水,不管是夏天河水波浪滚滚,还是春秋流水悠悠,她似乎都不在意,她在意的就是那个大窝子。惠济河走到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年年冲刷,月月冲刷,天天冲刷,就冲出一个大窝子,河水流到这里都是打着漩涡,好像要把这里的万事万物都卷进去,它才甘心。奶奶就是目不转睛地看那大窝子的漩涡,各样的漂浮物随着漩涡旋下去了,又随着漩涡旋上来了。你爷爷咋咋就没有旋上来嘞?


       虽然爸爸说奶奶老糊涂了,可现在她跟我说话却是有板有眼。


       奶奶我是一个大户人家出身啊,你爷爷也是一个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当然要嫁给大户人家。可你爷爷冬天喜欢打牌赌博,夏天喜欢惠济河里游泳,家里的一切东西,除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好像不是自己家的。你爷爷就是一个甩手掌柜,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他就高兴。谁知道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我的公公婆婆一个月里头就先后走了。可是天大的事改变不了你爷爷,游泳他早就上瘾了。


       你爷爷水性好得很,他跟我说,只有在大窝子里游几遭,他浑身才感到痛快。回到家里就跟你爸爸你二叔闹着玩,唉,他活成了人精。管家看着你爷爷就是个败家子,人家就辞工回家了。他跟我说,眼不见心不烦。长工王双喜总是陪着你爷爷游泳,深得你爷爷的信任,你爷爷一高兴,就免了他的租子,还让他管家管帐。


       你爷爷一高兴的时候,就在大漩涡里游,顺着漩涡下去,又能顺着漩涡上来……可是你再高兴,老天爷要是看不下去了,那准得让你不高兴。那一天,忽然一阵狂风暴雨,你爷爷就跟着漩涡走了。全村的人都下到河里捞啊,就是不见你爷爷的人影。唉,你爷爷烦我了,不要我了……


       奶奶两眼流出了泪水。


       我搀扶着奶奶回到家里,叔叔掂着一只烧鸡来了。娘,听说兰兰回来了,我买只烧鸡你们吃吧,天热,先放到冰箱里头……


       叔叔很孝顺,给奶奶买了一个冰箱。


       娘,今天忙得很,初一,来赶香眼的人多得很。现在这人也不知道咋咋啦,又想看香,又不想花钱,心不诚,就是凑热闹。叔叔牢骚了一阵就走了,他跟我爸我妈不太愿意多说话。


       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家里添了一个小弟弟,爸妈喜欢得不知东西南北中。弟弟感冒了,到大队医疗室看了两次仍然咳嗽。妈妈说,让他婶子看看吧。婶子经常跟人说,她会看病,神仙教给她的。神仙说,烧一盆热水,脱光洗洗就好了。他婶子,洗了,咋咋还不好嘞?跑气了吧?盖住,在热水里泡一会就好了。妈妈打开澡盆盖子的时候,弟弟已经在盆里被热水烫死了。嫂子,神仙把我侄子带走了,享福去了。 爸爸对妈妈一顿毒打,气得三天没有吃饭。第四天开始,爸爸只要一张嘴就是骂妈妈。妈妈娘家的成分也高,习惯了逆来顺受,把爸爸的骂当成了饭吃。


       奶奶出来说话了,你爹说了,你儿子确实让神仙带走了,跟在他爷爷后面,正在惠济河里修行嘞……


       奶奶再怎么打圆场,婶子还是感到理屈,带着叔叔出去打工去了。出去五年没有音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天封的活神仙。我在深山老林跟着活神仙修行五年,已经修成正果,活神仙让我下山为人治病,让我保人平安……正式开启香案,人们慕名而来,香火钱就像风刮过来的树叶子。


       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爸爸和叔叔虽然似乎忘记了过去,可心里好像都有一个坎。


       从那个时候开始,爸爸就以骂妈妈发泄心里堵着的气,以喝酒麻醉自己绝望的灵魂。除了供养我上学,爸爸盖房赚的钱都喝进了肚子里。妈妈想再生一个儿子,将功补过。然而,她心里苦啊,再怎么急也生不出孩子来。


       为了消除妈妈心里的苦水,我拼命读书,想让妈妈有尊严地活着。


       奶奶抓住我就像抓住了壮丁,得好好用用。老大整天整天喝酒,老二跟媳妇看香赚钱,都不问我了。你爷爷在河里孤单啊,能不想我吗?一大早,奶奶就把我从床上提溜起来,趁凉快,扶我到河堤上。


       面对那个大窝子,奶奶又是自言自语起来。你可不要怪我呀,我娘家把我接过去,是看我可怜呀,一个年轻媳妇带着两个孩子……


       【兰兰的奶奶回到娘家以后,王三喜参军去了,佃户们只管种地没人交租子。她娘家土改早,划成地主成分毫无悬念。爹娘不想让女儿看着他们受罪,就让她回到了婆家。回到婆家就赶上了土改,分地,还要划成地主。地俺不要了,为啥还要划成地主嘞?你家剥削穷人。我没有收过租子,咋咋能是剥削嘞?你不剥削,这两处瓦房院子咋咋盖起来的?我公公婆婆盖的,他们都死了。有良心的佃户也出来证明,我光种地没交租子,我还剥削她嘞……去去去,说的是啥话?什么阶级立场?你们想帮着地主翻天是吧?工作队一厉害,那些人便四处散了。她,还是被划成了地主。】


       只要一有空,我就拉着你爸爸你叔过来,过来看望你爷爷呀。可是你爷爷就像老牛大憋气,根本不理我。到了晚上,你爷爷就偷偷跟我说,咱们的儿子在跟前,我咋咋能跟你说话嘞?吓着他们咋咋办嘞?


       兰兰,村里人就风言风语传开了,说我想男人想疯了,傻了。兰兰,他们才傻呢,我站在河堤上看着那个大窝子,你爷爷就成了我的念想,我养活儿子就有了劲……看看,俺兰兰都是进士了,我要是不来看你爷爷,你爷爷能让你当进士?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哆嗦,不说了,不说了,你爷爷又嫌我嘴碎了……


4


       为了完成博士毕业论文,我又回到姑姑家。我这次过来,姑姑更加高兴,我能感觉出来,就像很久的期盼。虽然她感到天宫是一种静美,可她心灵深处渴望我在她身边,抚慰她孤寂的心灵。


       姑姑想到月宫里修行,她内心的孤寂几乎要崩溃。姑姑,咱们出去走走吧,沿着附近的那条小河……


       污染了,那么脏……咱们的院子就像花果山,你还想去看那肮脏的河水?


       我看你太孤独了……唉,姑父都那么大的年纪了,咋咋又想起来离婚呢?


       他的大儿子现在是宾馆的大股东了,他过去只是经理,占股微乎其微,他大儿子现在是董事长了,财大气粗。他二儿子、女儿在省会都是老板,一个个都是厉害的主。他原来的老婆身体不好,他的儿女跟他说,他娘在世的时候孤孤单单生活几十年,将来以后如果没有人跟她合葬,那不就更孤单了?三个儿女逼着他离婚……他现在这么大年纪了,不需要我了……过去我们的姐妹都说,男人就是个动物,现在我真正看清了男人的嘴脸,连动物都不如……


       那你的儿子还是应该留下来,等你老了有个照应。


       我费而巴力把他养大,早晚他不还是认祖归宗?


       姑姑,你这是老观念,世界上母亲最伟大。


       姑姑沉默了一会儿,兰兰,陪姑姑在院子里散会步。


       姑姑,你原来跟我说,姑父一天都离不开你,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为了爱情,他怎么能……


       爱情,你相信爱情吗?大概姑姑突然想到我还没有结婚,便急忙掩饰,姑姑我没有福气呀,上高中的时候在班里没有出过前三名,可一进考场脑子总是发懵,一连复读了三年呀。你奶奶说,新月,命里没有不能硬强求,可我铁了心要走出农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开始我在他宾馆里的美容美发店当学徒,他就跟我说,在这里又累又不赚钱,到洗浴中心吧,赚钱快赚钱多……兰兰,你说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科学家,改变命运不就得靠钱吗?进了那个环境,唉,跟你说你也不懂,不由自主啊……洗浴中心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那就是男人的娱乐中心,男女的交易中心。在那个地方,就剩下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就剩下一样东西那就是钱。


       在那个封闭的环境里,我生活得很开心。我们这些姑娘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只要能赚钱,我们过得很充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希望。


       有一天,老家邻村的七八个姑娘来找我,她们说话很直接,她们要赚钱,要我帮忙。男人想钱想疯的时候,就是去偷去抢去骗,女人想钱想疯的时候,就是出卖自己。那个时候,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遍布洗浴中心按摩店,在小商市最活跃的人就是这些人,每到夜里,她们让这个城市充满了活力。 姑姑还算是走运,他一直筹划和我结婚,终于把他老家的原配蹬了,可是最终男人还是靠不住啊……


       姑姑现在把我看作她最为亲近的人,我感觉到,她心中的块垒不吐出来,压抑会让她一直处于仇恨之中。说了一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姑姑似乎心情舒畅了很多,便打开了手机,听她的长篇小说连播《静静的蟾宫》。


       姑姑额头上微微出汗,兰兰,有你陪着姑姑散步,我还修行啥呢?她坐在汉白玉石凳上,解开了外罩的扣子。


       姑姑,当初找你那些姐妹们都还在小商市吧?


       大概还有几个吧,有几个大长腿去了南方,混得风生水起,有两个都成了大老板了,还有一个傍上了香港的大佬。留在小商市的,自然条件没人家好,志向不大,只图个小康生活。


       姑姑,以你当时的位置,找你的不会就那几个人吧?


       兰兰,你这孩子攻读社会学,抓住姑姑不放,是想跟姑姑一起研究社会吧?


       我的毕业论文都开题了,虽然搜集了很多资料,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姑姑为你高兴啊,你为咱老罗家光宗耀祖啊,也圆了姑姑过去的梦啊。放心吧孩子,姑姑帮助你,也是帮助咱老罗家呀……


       姑姑,你真好。我冷不防亲了她一下,姑姑把我拥入怀中。


       唉,那时候的女人疯了,不要说村姑了,大学生,小学教师,公司员工,还有那些做杂工的,比如在小饭店端盘子端碗的……在我们大宾馆能有多少人啊?一街两行,触目皆是,女人真是疯了啊……


       现在联系的还多吗?


       很多都是短期的,业余的,一打呼机,才会到我们那里去……真正有联系的,还是老乡。


       那为啥不邀请她们过来聚聚呢?我知道,这人一喝酒,喝得晕晕乎乎,嘴上就没有了把门的,我就能获得新鲜材料。


       过去她们嫉妒我跟总经理结了婚,攀上了高枝,现在可能好了……


5


       姑姑的几个姐妹来了,她们把酒言欢好不畅快,根本就没有姑姑那样的压抑。小D(请允许保密他的名字)最为活跃,当年她来找姑姑的时候本来已经结婚,后来她的丈夫也来打工,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离婚在所必然。大概喝得有些多了,她说起来往事没有一点羞涩。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一抓一把,哈哈哈……她很得意地笑了起来。从此她放开了胆量,男人成了她手中的玩物。我在上邑县的时候,租住在临街的民房,我只要看到有干部模样的人走过,直接就喊了,挑逗他们,哈哈哈,那个没有出息的样子,哈哈哈……老娘我都不怕,他们还……来来来新月,碰一杯……


       我在心里一惊,这哪里是地下性服务啊?这不就是公开了吗?我忽然想起读过的一部美国长篇小说《赫索格》,那是获了诺贝尔奖的,作者描述汉堡红灯区的妓女,穿着黑色饰边的内衣裤,足蹬德国军靴,用马鞭敲打着玻璃来招引人,脸孔搽得红红的,叫着,笑着……


       阿姨,我敬你一杯吧……那你这样公开,没有人管你吗?


       管?哈哈哈,那个县很开放,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照不宣……别说管了,他们还需要我们嘞。小D得意地看了我一下,那时候,省里市里的干部都喜欢到上邑县出差,大吃大喝不说,吃罢喝罢就请他们到我们那里去。听说,接待人员都有了口头禅,“简单喝点”,这意思你不懂,那意思就是说,下面还有更好的安排嘞……博士,你说这是地下还是地上?说我们是地下,不光彩呀,那是贬低我们呀。国家的部门都这样高看我们,能说我们是地下?


       小D现在是一家按摩店的老板,她不想再结婚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收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很自豪,借着酒劲,她兴奋地喊道,不费一枪一炮,老娘也是儿女双全……


       我隐隐感到,小D的心灵已经扭曲。


       姑姑喝了很多酒,我把她扶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彻底醉了。滚吧,你不需要老娘,老娘还不需要你嘞……


       我把一个个喝得晕头晕脑的人送出院门,眼睛往外边一扫,那不是姑姑的儿子小草吗?表弟——


       表弟过来了。


       你咋咋不进家呢?


       妈妈,她,她不要我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啊,哪有妈妈不要儿子的?


       妈妈被爸爸气疯了,就不要我了……表姐,我想妈妈,你跟妈妈说说,让我回来好吗?只要妈妈同意,我会更加好好学习,学习表姐考博士。


       我答应了表弟。


       姑姑痛痛快快发泄了一通,又实实在在睡了一觉,轻松了许多。


       姑姑,刚才我见到了表弟,他想妈妈,他想回家。


       姑姑眼睛里有些潮湿,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兰兰,给姑姑倒杯水……


       过了两天,我又见了小Z。他和丈夫开了一家小型超市,临街,生意还算有人气。大孩子已经上了高中,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的也是小康的生活。阿姨,我姑姑说她跟你关系最亲近,让我请你吃顿饭。


       在饭店要了一个小单间,她在超市里拿了一瓶白酒。兰兰,喝白酒好啊,喝晕了就忘掉了一切。你不喝白酒?真傻……你姑姑也傻,现在就是不想走出那个院子……那个老杂种真不是东西,当初抠点子想办法要霸占你姑姑,现在……


       小Z自斟自饮,喝得非常真实,不一会儿已经喝了半瓶。我这酒量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在KTV包间,就凭我这酒量,那男人就乖乖听我摆布……


       阿姨,我敬你一杯吧……


       小Z很高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得出来,她非常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我觉得小Z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入戏。阿姨,过去你们也有竞争吧?


       竞争!竞争的年代嘛,各行各业都竞争,跟东北虎竞争,竞争得很嘞……吃,吃菜。小Z咀嚼着,仿佛感觉美味进入到了骨髓,看得出来,她很会享受。为了竞争,我们那里按摩得脱光衣服,当然是在单间里……你说兰兰,男人就那点出息,在外面人模狗样,那个时候,没有不当我俘虏的……


       我感到有些害羞,连忙端起茶杯,喝了几口饮料。


       一个男人,就是男人,谁管他姓张姓王,属鸡鼠羊。现在想想,这男人也真傻,花钱让女人享受……哈哈哈,别看他花钱,他是咱女人的奴隶……小Z似乎精神越来越兴奋,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接着缓缓地并且很有力地吐了一口气,那个时候,看着男人吆五喝六,其实就是纸老虎,是咱女人的世界……


       纸老虎?我感到他这个比喻比较新鲜,便顺口问了一句。


       我们看到男人在外面那样,别说到了单位,就是到了家里也忌讳得很。抓住了这些纸老虎的尾巴,我和几个哥们儿联手,弄了他们不少钱。他们害怕啊……


       她们为了钱,心理已经很阴暗了。女人的心理一扭曲,可怕啊……我还是想要我论文里需要的东西,就是她们的心理状态。你过去做地下性服务,现在不忌讳吗?


       忌讳?忌讳啥嘞?又不是面缸,挖一瓢是个坑,赚了钱还享受,我有啥损失嘞?不过,在家里装得不能再装了……唉,该露不露,心里难受呀,喝酒一喝晕我就想说。唉,人就是这回事……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有钱。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享受。兰兰你真傻,上恁些年学干啥?整天累得脑子疼,得早点赚钱啊……


       这一次吃饭跟在姑姑家吃饭的小D一样,小Z跟我说的,都是真实的心理感受。探寻她们的心理状态,我的毕业论文的写作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而且深化了过去的构思。


6


       男朋友小葛发来微信: 兰兰,我的博士论文资料已经基本准备齐全。你呢?


       我的回复:小葛,我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通过接触活生生的人,我在逐渐走进命题的核心,提升我对命题的认识,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坚定了研究地下性服务的信心。


       小葛回复:书面资料准备得如何?田野性调查顺利吗?


       我的回复:纸上得来终觉浅啊,面对一个个活的灵魂,我在心理的层面复活当时的语境,那些地下性服务者,并不是原来所认识的羞羞答答,很多女性是那样的疯狂,似乎觉得自己主宰了当时的世界。


       小葛回复:哦,她们有那么大的能量?


       我的回复:人性一旦扭曲,就会产生超常的扭曲力量,这种力量无法估量,甚至能超越正常的能量,不仅能够使这个社会扭曲,还能使人的灵魂扭曲,能够使人的灵魂扭曲的力量不是你们物理学能够解释的……


       小葛回复:兰兰,你这是给自己设置难度啊,你想想,你有那么多的资料求证吗?这些资料你在图书馆是无从得到的……如果论文不能通过,得不到学历,你一个研究地下性服务的社会学博士,只好去卖茶叶蛋了……【偷笑】【色】【呲牙】


       我的回复:吃着茶叶蛋研究着地下性服务,不是很浪漫吗?【偷笑】


       小葛回复:说点正经的,我想把提纲冷冻一段,发酵发酵,放松一下自己……是否允许我到你们老家看看?


       我的回复:【OK】【OK】


7


       小葛坐高铁三个小时就来到了小商市。姑姑家好几个房间都是空闲的,还有必要花钱住宾馆吗?可是姑姑她说过……我不妨一试。姑姑,我的男朋友小葛来了,我去接站。


       开着我的车……直接回家来吧。姑姑可能想到了她过去说的话,又补充道,自家的孩子,直接过来吧。自家的孩子,那他为何要撵走自己的儿子呢?大概是姑姑喜欢我,这是爱屋及乌?姑姑讨厌小草的爸爸,那是恨屋及乌?


       姑姑现在内心孤寂,说不定还凄凉,表弟还在上初中,他应该有一颗健康的心啊。也可能,小葛过来以后,对姑姑心理健康的康复还有好处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姑姑建议我们一起到老家看看,她心里装得最多的就是奶奶。


       全家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爸爸帮助妈妈做了一桌菜,两瓶白酒早早地放在了餐桌上。叔叔也来了,仍然是掂过来一只奶奶喜欢吃的又香又烂的烧鸡,婶子例外地推开找她看香的的香客,要来看看两个博士,说不定还能过过招嘞。听说,她总喜欢跟有头有脸的人理论。


       爸爸领头喝酒,小葛说,我酒量不行。


       婶子嘴快,长辈让你喝,可不能拒绝嘞,老辈人都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让臣死臣得死,父让子活子得活……


       看得出来,小葛有些厌恶这个女人,不想听她瞎叨叨,便端起了酒杯。喝了几杯酒,小葛就跟爸爸熟稔了,没大没小地聊起天来。


       小葛,你读博士研究啥学问嘞?


       嘿嘿嘿,是材料学……他看到在场的人愣住了,便解释说,你比如说吧,这茶几有用木料做的,有用玻璃做的,这就是材料……


       哦,原来你是研究做茶几,是木头好还是玻璃好?婶子插话,显然是想过过招。


       我只是比喻,你说的这个问题是最低层次的……


       【兰兰的婶子遭了否定,心里很不愉快,那些香客们,几十年来谁不是顺着我的话?谁敢否定我?你个毛孩子,博士算什么,大官多了,照样在老娘面前唯唯诺诺,哼!】


       我看到婶子不高兴,就说,小葛研究的是最先进的材料,纳米……


       爸爸感了兴趣,比咱吃的大米好吧?他听到不能吃时,便有些失望,那俺兰兰也研究那米?


       叔叔,兰兰读的是社会学,她不研究纳米,现在她研究地下性服务……


       也是婶子嘴快,地下性服务?你说是地下商场啊?那能有多少啊,还是地上的商场多,该研究地上性服务……


       哈哈哈,哈哈哈……小葛向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你说的哪是哪呀,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咱老百姓说的暗娼……


       唰——屋子里的空气全部凝聚了。


       啥?啥?爸爸手里端着的杯子停在了那里,忽然他像明白了什么,怒斥道,兰兰,你个死妮子,你把咱罗家人的脸丢尽了!啪——他把酒杯狠狠地摔碎在地上。


       奶奶生气了,你就这本事,天天骂老婆,这又骂女儿,就知道发酒疯,我咋咋生你这个儿子嘞?要不是我拦住你爹,他早就把你弄走了,哼,气死我了……


       一个罗新月还不够啊,多少年来,风言风语堵在我的心里,苦恼了多少年啊,一出门我就耷拉着头……娘,你懂个啥,你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婶子也很讨厌有学问的人,帮腔道,娘,你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大姑娘家去研究这,咱老罗家咋咋净出这事嘞?真是丢死人了……


       俺兰兰是进士,不比你们这老农民懂得多?兰兰研究啥,那是有讲究的……


       什么狗屁的博士,我不是你爸爸,我供你上了二十年的学,你,你……你给我滚出这个家!滚——爸爸的吼声几乎要把房顶掀掉。


       你,你,奶奶扬起她的桃木拐棍,正要往爸爸身上打去,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小葛,快点抱住奶奶到车上,咱们去医院……


       小葛把奶奶平放在车的后排坐,紧紧地护着她。兰兰,也不能太急躁,开稳一点。


       我听了小葛的这句话,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心里平静了很多。


       十分钟就到了镇医院,奶奶气急,导致血压猛然升高。医生给奶奶处理外伤,稳定血压,服了药片,挂上吊瓶,让奶奶住院观察。


       叔叔也赶了过来,娘,我找医院的王院长说说,让他多照顾您。


       老二有本事呀,还认识院长。


       娘,王院长就是王双喜的儿子……


       王双喜的儿子?你爹咋咋没有跟我说过嘞?奶奶把目光从叔叔身上挪开。


       叔叔气得直摇头。


       老二,娘死不了,你媳妇嘴太快,快回去管好你媳妇。


       【可兰兰奶奶哪里知道,他老二家的媳妇早已经把这事传遍了全村。博士,咦,研究卖淫嫖娼,只有他这个家干这事,真丢人!她把咱村的人都丢了,出了个博士,还觉得脸上有光,原来是干这事的……】


       【兰兰爸爸想来医院看望奶奶,可是他不愿见到兰兰,正在犹豫之间,兰兰叔叔告诉他娘没有大事,自己便躲在屋子里喝闷酒。快点,再给我调个凉菜,他命令着自己的老婆……】


8


       奶奶睡着了,我便靠着小葛想打一会儿盹儿。兰兰,我真想不到,现在还这么愚昧。你是攻读社会学的博士,研究研究地下性服务就是大逆不道,真是不可理喻。


       小葛,现实就是这样,一个陈年酱缸,刷多少遍也刷不净渗透进缸体的味道。我有心理准备,说不定我这一辈子都可能不被一些人理解。这是我的选择,我甘愿承受心理的折磨,正如人们常常引用的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兰兰,你既然承受心理的折磨,就像奶奶那样修行吧。


       小葛,我不会像奶奶那样麻醉自己,还美其名曰修行,我要向世俗宣战,即使会碰得头破血流……


       兰兰,你也不要太过悲观,我听一个人说过,一个妓女,不对不对,咱这里书面上没有妓女的叫法。那时候,一个地下性服务者就是一个无烟工厂,又环保又赚钱,还满足了社会需要……


       去去去,你净说些外行话……你们自然科学跟我们社会科学不同,你们是技术层面认识事物,我们是心灵层面认识事物,包括它的效应……


       兰兰,我觉得没有本质的差别,讲效应就是推动社会的发展,我们纳米材料就不用说了,那些地下性服务者自己有了钱,改善了物质生活,不也是推动社会发展?


       小葛,你狗屁不通,是故意气我吗?我的声音有点大,把小葛吓得伸了伸舌头,急忙闭口不说话。


       奶奶醒了。你爷爷跟我说,两个进士吵架嘞,让我劝劝……


       没有吵架奶奶,我们是在辩论……


       辩论?哎吆唉, 奶奶满脸都是惊惧之色……


       难道,奶奶又犯病了?奶奶,你……


       奶奶也被辩论过呀,吓死人了……可不要再说辩论了哈……要不是你爷爷在我心里头给我打气,那我还不得被辩论死?兰兰,咱不辩论……


       小葛为了让奶奶相信没有吵架,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奶奶笑了,跟小孩一样,也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天色暗了,我也饿了。奶奶,你想吃什么,兰兰给你买去。


       买啥嘞?咱们一块去食堂吃呀……奶奶过去吃过食堂,饭店在她脑子里还是食堂的概念。


       奶奶不用动了,我买过来您就在床上吃。


       那咋咋能行嘞?你爷爷说,只有不会走路的小孩,还有病人,在床上吃饭……


       奶奶,您现在就是病人。


       奶奶咋咋能是病人嘞?扶奶奶下床,咱上食堂。


       奶奶只吃豆腐不吃肉,这是你爷爷跟我说的,他还让我饭后百步走……


       正在百步走的时候,姑姑来了电话。怎么还不回来?老家那边怎么能住博士呢?以后你不骂姑姑吗?


       奶奶想我,她看着我就高兴。她也想你姑姑,可是她不让打扰您,她说让您在山南好好修行,只是山南太阳太毒,热,没有咱老房子里凉快。她说,你姑姑太傻,不会修行,不知道到树底下凉快,你爷爷跟我说的。你爷爷很懂,他就喜欢在那个大窝子里游泳,他说,那才过瘾……奶奶还说,最想我表弟,她问我小草还喜欢吃麻糖嘛?


       姑姑没有接我的话。


       姑姑,你能让表弟跟我联系一下吗?


       姑姑把表弟的手机号码发了过来,就关了机。


       奶奶早上醒得早,精神很好。兰兰,屋里闷得慌,扶着奶奶到河堤上走走……


       奶奶,这不是咱家,离河堤远着呢。


       不远,我不论走到哪里,你爷爷说,那都有河堤……


       我想把奶奶的思维从爷爷的身上拉出来。奶奶,你有三个孩子,对姑姑待的最娇,是因为姑姑是你抱养的吗?


       是啊兰兰,还是进士懂得多。自己生的孩子,咋咋都中……你姑姑命苦啊,他爹是个右派,下放到我娘家那边的农场,没有结婚就跟人家生了孩子,惹大祸了,上级就把他弄到新疆去了,他得把你姑姑送给人家,才能保住孩子的命啊……我娘看我孤单,就给我抱了过来,说年纪大的时候,有个贴心的人守住,不受罪……你爷爷同意的……


9


       奶奶出院了。兰兰,扶着奶奶到河堤上看看,还有小葛……


       你看那个大窝子,奶奶在河堤上指给我们看。你爷爷就住在那个地方,你爷爷现在跟我说话嘞,他说,你的男朋友小葛,他很满意,他现在想看看你俩拜天地……


       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夫妻对拜……小葛竟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看到奶奶小嘴笑得泯不住,就跟我商量,兰兰,就在这,做个游戏?


       你疯了小葛,让人家看见了,那吐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


       你爷爷说话了,快点听,他说,怕别人做甚?只要心里干净……


       奶奶看着我,先是一脸的期待,接着是一脸的失望,几乎眼睛里有了潮湿。


       兰兰,就是做个游戏嘛,怎么能让老人这么失望呢?你不是跟我说,奶奶离不开你,见了就想紧紧抓住你,就像抓壮丁一样吗?兰兰,别犹豫了,你看奶奶……


       奶奶就像一尊被水浇湿的泥菩萨,要瘫痪了。我急忙上前扶稳奶奶,奶奶,你真想看我们拜天地?


       奶奶又笑了,而且又站稳了。


       一拜天地,小葛声音洪亮,一脸的玩世不恭,大概他感到这个游戏很好玩。奶奶一脸的幸福,我简直能看到,她整个心里都充溢着幸福。我则是羞羞答


       答做游戏,做得却是很认真。二拜奶奶……夫妻对拜……


       回去喽,你爷爷说他看着都高兴死了,就是有一条,二拜奶奶,那咋咋不二拜爷爷嘞?你爷爷,就他,还跟我争嘞……奶奶想迈开腿,可怎么也不能挪动一步了。


       小葛要好好给我表现了,他弯下腰,背起奶奶,嘚嘚地走起。不知小葛怎么这么兴奋,大概他从没有做过这么好玩的游戏,嘴里还不住地嘟哝着,一拜天地……二拜奶奶……夫妻对拜……


10


       奶奶执意要躺在她的喜板里。


       奶奶,该吃饭了,吃过饭再躺好吗?


       兰兰,奶奶……不饿。兰兰,让奶奶躺好,不能让你爷爷笑话我……兰兰,过去都说奶奶傻了,现在都说奶奶老糊涂了,他们才傻嘞,他们才糊涂嘞,我心里要不装着你爷爷,我咋咋能……我自己在诓我自己嘞,可是时间一长,我自己也信了自己诓自己的话……


       心里一阵酸楚,我感到涌动的是泪水。她苦啊,一个地主婆,带着两个孩子,哦,后来是三个孩子,她要活下来,她要生存,她只能选择自己诓自己,自己折磨自己,只有这样,大概才能够减轻心灵的痛苦吧……他这样修行,难道就是在痛苦中折磨自己吗?我似乎是在读加缪,我似乎觉得存在主义在我的血管里来回窜动……痛苦,心灵折磨,才显示生命存在的沉重?我现在感到了奶奶的伟大,我现在感到姑姑也在痛苦中折磨,我们每一个人有谁能逃脱修行呢?


       兰兰,奶奶微微闭着眼睛,我看到了你爷爷,我在跟着他走嘞,我走了以后,不要跟你姑姑说,她在山南修行嘞,听奶奶的话……


       奶奶,您还在折磨自己啊,不,您还在修行啊,为了姑姑。


       娘——爸爸已经跪在了棺材跟前……快,他依然是命令我的妈妈,把老二叫过来……


       二叔来了,也跪在了棺材跟前……


       快点,给新月打电话,赶快回来……


       爸爸,奶奶留下了遗嘱,不让打扰姑姑……


       你,爸爸瞪着我,恨不得把我摁死在地上,那是俺娘……


       他毕竟是我爸爸啊。我来到了院子里,拨通了姑姑的手机。奶奶临终说,不让打扰你……


       手机里没有说话,我只是听到姑姑憋了很大的劲也压不住的啜泣……


       兰兰,年轻的时候,我为了追求所谓的幸福,不听你奶奶的话……现在,我不能再不听你奶奶的话了。虽然她是我妈,虽然这是大逆不道……


       奶奶的后事处理过之后,爸爸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你,跟罗新月不能再到我们老罗家一步。爸爸,为啥跟我这么绝情呢?我是你女儿,我要赡养你……爸爸不接我的话茬,他开始说第二句话,我把这老宅老屋卖了,我们去上终南山……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要离开老宅,离开他生活了六十多年的村庄,是因为姑姑,还有我?他要逃离吗?还是践行奶奶挂在嘴边的话,去修行?


       想着奶奶的音容笑貌,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我喜爱的,背得滚瓜烂熟的大森林奥义书。


       他心生愿望:“我要举行更大的祭祀。”于是,他劳累,修苦行。这样,他劳累,发热,名誉和精力出走。那些生命气息就是名誉和精力。随着生命气息出走,他的身体膨胀。但思想依然留在身体中。


       他心生愿望:“让我的这个身体适合用作祭品,这样,我可以通过它获得身体。”


11


       跟小葛一起回到姑姑家的当天,小葛的爸爸打来电话,晚上坐京九线,到小商市看看,然后转道周嘴市,到黄泛区农场捡拾旧踪。姑姑说,既然是小葛的爸妈,也应该是你的家人,住家里吧。咱俩住在一个房间,能住下。


       上午,我和小葛把他们接到姑姑家里的时候,大家都愣住了,似乎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似乎也都不敢呼吸。大家看看小葛的妈妈,又看看我姑姑,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两个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姑姑说话了,客厅里沏好了茶,坐下说话吧。小葛的爸爸喝了一口茶,我叫葛否,她是我的爱人潘美,这是我的二儿子葛地,跟葛天是双胞胎,现在美国读博士后,他想见见哥哥,我们就过来打扰您了。


       大叔,您别客气。这是我的家,也是兰兰的家……


       呵呵呵,乱辈了,乱辈了,我是葛天的爸爸,你是兰兰的姑姑,怎么能喊我大叔呢?哈哈哈……


       那,那,我就喊您葛老师吧。


       好好好,我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喜欢当老师。我右派改正之后,组织上想调我到新疆文联搞专业创作,还有人跟我说要是去北京也有可能。唉,我这辈子……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一年级的时候,正赶上反右,我发表的那些新诗,不知怎么就招惹了他们……在我最困难最困难的时候,我能得到潘美的爱,知足了。潘美是个孤儿,从小受苦,我们的女儿送人之后,她又跟着我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我和潘美都觉得,不能只顾了自己,还是把精力放在培养儿子上吧,当老师有这个优势。葛否说着,很得意地看看葛天,又看看葛地。别看葛地是弟弟,都读博士后了……


       爸爸,我哥哥比我赶时髦啊,国内刚刚开通微信,人家就开始跟兰兰时尚了。


       葛老师,我很羡慕您呀,两个儿子都读博士。姑姑说得很虔诚。


       我的女儿如果不送人,那也该是……唉,不能如果啊……她不论做什么,我只要能看到她,看一眼我的宝贝女儿,就高兴啊……葛否说不下去了。


       那您,就没有找一下?姑姑问过以后,就一直看着小葛的妈妈。


       找了,潘美回到我们工作过的黄泛区农场找过,可那位帮助我们的好心人,在文革当中被批斗死了,当时她是把我们的女儿秘密送人的,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女儿是1960年生的,现在要是在农村生活,也该儿孙满堂了……潘美老是梦见我们的女儿,犯了心病,去到那个地方看看,可能会好一些。


       【罗新月有了预感,我姥娘家就是在黄泛区,我也是1960年生,我和小葛的妈妈长得又那样的像,难道……可是,无论如何现在我不能把这张纸捣透,就这样的精神状态,我如何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


       小葛一家人走了,我看到姑姑有些魂不守舍。


       兰兰,你看我跟小葛的妈妈长得像吗?


       像啊,非常像啊,我们都看出来了。


       我跟小葛爸爸说的都能对上,我可能就是他们送人的女儿……


       是啊,我也这样想过,要不然,我赶紧给小葛打电话?


       不要打电话兰兰,我只是猜测,再说,我现在还不想相认。我应该学习小葛的爸爸,把精力用在培养儿子上,等小草读了博士,由小草变成了栋梁,到那时……


       姑姑,小葛的爸爸都七十多了。


       你可以把我的意思从侧面跟小葛说一下,暗中比对一下基因……我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等着我的。


       可是姑姑,您得忍受多大的心理折磨啊?


       你奶奶跟我说过,修行,哪有不受罪的?


       既然姑姑坚持,就依了她吧。接着,我索性将爸爸的想法告诉了姑姑。


       十万不够他们两个养老吧?


       他说,只要戒了酒,在终南山吃些粗粮蔬菜,不沾荤腥,不添衣物,花不了多少钱……


       兰兰,姑姑给他们五十万吧,可是……以谁的名义呢?我不行,你不行,就以小葛爸爸的名义吧,这样你爸爸可能会接受。不论咋着,老宅子一定要留住,我还得回去看你奶奶。待小草长大了,我还要回老宅,陪着你奶奶修行……


       看着姑姑,小D、小Z和她的姐妹们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着,大森林奥义书的文字在我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然后,他们对口中气息说:“请你为我们歌唱!”口中气息说道:“好吧!”便为他们歌唱。众阿修罗明白:“依靠这位歌者,他们将制服我们。”于是,他们冲向前去,想要用罪恶刺穿它。


       确实,这位神粉碎了众天神的罪恶……


       人和众天神就是这样相互折磨吗?


       姑姑在苦苦修行,可是小D、小Z怎么就……可能,她们还没有领悟到修行的意义,也可能,她们不想去折磨自己的灵魂。不论是修行的姑姑,还是没有修行的小D、小Z,我想让她们引颈高歌,用正常的歌喉,为自己歌唱……于是,她们冲上前去,想要用罪恶刺穿它。


       作者简介: 枣红马,本名李传申,曾用名释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发表关于新诗潮、后新诗潮、深度意象(幻象)时代、纯诗及其境界、小说艺术空间、小说精神分析以及诗人北岛、顾城、海子、伊蕾和小说作家莫言、谌容等等多篇学术性文学评论,出版文学评论著作《中国现代杂文概观》、《深邃的世界》等四部,长篇小说《举起火把》(上、下部)、《菊花酒菊花茶》以及中短小说若干。获河南省社科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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