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炳善:忆吴宓老师


2022年01月18日 04:39    来源:美中时报    刘炳善


       宋立民按:


       今天是吴宓先生驭鹤44周年。


       湛江湿冷的空气中,笔者记起了河南大学刘炳善老师——他是吴宓先生的学生,而且有过“密接”:刘老师大二上完,由重庆大学转学北大,时任外国文学老师的吴宓先生专门给汤用彤、朱光潜等三位先生写了“推荐信”。


       从1981年认识刘炳善老师,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及吴宓先生。2007年暑假又去开封看望刘炳善老师,他送我一箱子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书籍,是为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时讲中国当代文学准备的,其中就有黄世坦编的《回忆吴宓先生》,里面收录了刘老师回忆吴宓的文章,书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2000年10月,师弟沈卫威出了《吴宓传》(东方出版社),我到北京参加了首发式之际获赠,回河南的火车上读完。可以说,笔者对于吴宓先生的认识,是从刘老师送的书和师弟的传记,得到了全面的印象,其他演绎与艺增式的“传奇”,笔者是不太相信的。


       记得2007年,在星岛环球网旗下的“敏思博客”上,笔者写过一段“学生眼中的吴宓先生”。后来该博客网站停办,文字也没有留下。所幸河南人民出版社的朋友把《刘炳善文集》——六册120多万字——的书稿寄来,邀请笔者做特约编辑,手边还有刘老师的回忆文字。今天用四个小时一一录入,奉献读者,既是献给吴宓先生的一瓣心香,也是感恩刘炳善老师——他2010年12月离去——祝两位先生的灵魂安息。


2022年元月17日于广东文理职业学院紫荆苑


忆吴宓先生


刘炳善




       我是吴宓先生晚年的一个学生,于1949—1951年间,在重庆大学外语系听过他的课,课外也找过他。从那以后,将近40年过去了,仍然不断想到他,觉得他是一位值得怀念的老人。


       上中学时,就知道吴宓这个名字,那是从关于五四时代新旧文学之争的文章里碰见的,知道他那时是“学衡派”,属于守旧的一方。因此,留下的印象里有一定反感,因为我是拥护五四新文学的。另外,还见过中华书局出的一大本《吴宓诗集》,翻一翻,看不懂。此外,也从报刊上看到过关于他的零星小故事,多半是从西南联大传出来的。


       真正与吴宓先生见面、认识,却是到了1949年秋冬之际,在解放前夕的重庆大学。那时候,我是外文系的学生,刚休过一年学,在梁漱溟先生办的北碚勉仁中学教了一年英文,又回重大复学。听说吴宓教授上我们的课,我就去听了,还曾留下这么一段印象记:


       “一位身材不高、身穿旧灰布长衫、黑瘦但很有精神的老教授在给我们上课。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的学者,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洋古典文化、古典精神和浪漫精神奇妙结合的一个典型。他在一间破旧的教室里向我们讲述欧洲文学——从希腊罗马讲起。当他说到罗马Roman Empire(罗马帝国)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的眼神闪出异样的光彩,他那件穿着旧衣布大褂的双肩猛然一耸,他那说话的调子高昂而自豪,仿佛那罗马就是他的‘帝国’,他自己就是一个‘凯撒’似的!这样一位方正的老学者,却不失童心,在课堂以外又是同学们的朋友。年轻人到他那里,谈谈自己的心事,一定能得到一些鼓励和安慰。在谈话中,他常常引用《红楼梦》,因为他除了是西洋文学的权威,还是一位红学家,对这部奇书熟极了,随口就能一小段一小段背下来。


       “每想起这位可敬的老人身穿破大褂给我们纵谈希腊罗马文学的情景,我就不禁佩服他对于学术的那种纯朴的挚爱,并且感谢他在我心中点燃的对于文学和历史热烈爱好的火焰。”


       提起他那件破旧的灰布大褂,我曾听有的女同学笑着说:吴宓先生一回到住室,总要把它叠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面;可是,那件大褂是“整而不洁”,因为吴先生长期一个人在外过着单身生活,自己照顾自己,生活上的事也就不可能料理得那么周到了。——这从一个侧面透露出他个人生活的清苦和孤单。


       他那时住在松坡上一个非常简陋的房间里,我曾去找他请教过关于读书方面的问题。当时我正读着英文《圣经》,对其中的文学部分感到入迷,特别是对《传道书》、《雅歌》和《耶利米哀歌》,觉得那简直就是外国的《道德经》、《国风》和《离骚》。同时,我还读着在我国民间流传甚广的一部怪书——《增广贤文》,这是一本关于中国社会人情世故的谚语格言杂集,简直像是《圣经》中的《箴言》,不过不像《箴言》里说的那么高玄,而是完完全全把鼻子贴住地面,贴住世俗。吴宓先生对于《增广贤文》也颇感兴趣,他把我带去的那一本留下看看。关于《圣经》他向我介绍了牛津大学出的“Helps to the Study of the Bible”(《圣经研读指南》,但那本书我没有找到。


       再次与吴先生接触,就到了解放以后1950—1951年间。他给我们上“小说选读”,教材是Zephyr Books(西风丛书)中的Pride and Prejudice(《傲慢与偏见》)。他和这部小说好像关系不浅,因为早在抗战以前,他就曾经校阅过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杨缤(杨刚)译的中文本。


       这时候,解放前夕的混乱早已过去,学校里的秩序安定下来了,我们除了听他的课,还在课外找他,不管学习方面、生活方面的事都去问他,而他也竭诚以告。在这些接触中,我觉得吴宓先生是一位非常可敬可爱的老师。“垂老能游少年群”,可以说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老人。但总以平等的态度,直率、认真地提出自己对问题的看法,绝无摆出教师架子训人之事。当时我曾学写英文诗,把自己拙劣的作品拿给他看,他认真地批改,用红笔标出哪一行Not in rhyme(韵不合),又批示道:“多读少写”。这话太对了,至今我认为他仍是学诗的一条金科玉律。无论是对中国诗还是外国诗。有一次,我陷入到青年人的灾难——恋爱的苦恼之中,用英文写出了自己当时极端痛苦的心情,题目是A Cup of Bitterness (一杯苦酒)。吴先生看了表示同情,他先说了一句佛语来开脱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接受,心想为什么要入地狱,我要幸福!但没有说出口。吴先生似乎理解我的心情,又在我的小文章后面写了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批语:Remove the cup yourself(自己的杯子拿开吧)。他还解释说,解铃还是系铃人——生活中遇到诸如此类的个人痛苦,要消除,自然得有一个理智化的过程,但归根结底是需要“自己解放自己”的。现在,事情自然早已成为过去,不过,回想起来,我仍感谢吴宓先生的这种对青年人的理解和爱护的态度。


       师生关系近了,有时候出于年轻人的调皮心理,我就想给老师开个玩笑。有一次同学们出墙报,我用英文写了一篇小文章,题为prof.Wu Mi——实际上是用文字为老师画一幅漫画像。在文章里,我把吴先生比作一座古堡,在这座古堡里,亚里斯多德与孔夫子握手,菲尔丁与曹雪芹聊天。我怕他不高兴,发表前先拿给他看看。他倒挺感兴趣的,改动了个别文字之误,并把题目中的省略词prof改为Professor,就让我发表了。不料这篇小文章发表后,却惹恼了办公室里的一位助教先生,他把我叫去一脸愠怒地说我把吴先生比作古堡,讽刺他是“顽固堡垒”云云。这是从哪里说起?用王尔德的话来说,碰上了“缺乏想象的人”,真是没办法。不过上帝作证,我对吴先生绝无不尊重之意。古堡这个比喻对我来说也不含任何贬义。重庆大学的工学院就是按照欧洲中古城堡的风格建筑的,那是母校的一景,恰与理学院的中国古典建筑风格互相辉映,同样为我欣赏。况且吴先生自己并没有说什么,我们之间的师生感情根本没有因为这篇小文章而受到任何影响。


       “生命之树长青,理论是苍白无力的。”由“学衡派”而引起的反感,在与吴宓先生本人的实际接触中,早已不知不觉地冲淡了。说的再明白一点,即使在某些问题上各有自己的看法,老师仍然是老师。


       1980年5月,在杭州开会,偶然和戴镏龄先生谈起吴宓先生。戴先生也说:“吴先生外表是古典的,内心是浪漫的。”——我觉得凡是既受过中国古典文化熏陶,又接受过西洋文学影响的老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恐怕或多或少都具有这种特点,只是这“古典”与“浪漫”两个名词的含义自然应该是广义而非狭义的。


       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很不安全。到1951年暑假,“游子思归”,我念起我那北方的家乡了,于是离开四川,到北大考转学生。行前,我向吴宓先生告辞。他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去见他在北大的三位老朋友汤用彤、朱光潜和另一位先生。在一片四四方方、比巴掌略大的白纸上,密密写满了他的方方正正、一笔不苟、带点朴拙味道的毛笔楷体字,没有信封。我把这一页信从重大带到北大(那时还在沙滩),交给当时担任北大教务长的汤用彤先生。老先生看看信,笑了。


       转学考试主要是写一篇英文作文,卞之琳先生主考。我录取了。但是由于肺病未愈,不能入学,只得回到河南,从此就结束了我那断断续续的大学生活。


       远在重庆的吴宓先生仍记挂着我这个学生。凑巧,在破纸箱里保存着的一封旧信——重大外语系同学王世垣在1951年10月8日写给我的,其中说:


       “吴宓先生听说你考上了北大三年级,立刻喜形于色,而且顿足,说:‘刘炳善这个学生到底是好!’再听说你因病而没有入学,他就叹息,认为北大太无情了。”


       吴先生对我的关怀,至今仍使我深深感动。他对我的夸奖只能使我惭愧。我这个人心粗气浮,长时间生活不安定,功课实在没有学好,而且现在想补也补不起来了。


       去年见到朱虹同志,她说她在50年代初从辅仁转到北大,也曾因病不让入学,但她力争了一下,就入学了。我想当初真应该也“争”一下,进北大再念念书的。不过那个时候北大教务处一位女职员拿话来激我:“一个年轻青年人,出路多的是,上不上北大,有什么关系?”我一赌气就回河南了——好,这一回,就是38年。


       从那以后,我也就失去了与吴宓先生的联系。


       又听到他的点滴消息,是在“文革”后期的70年代。河南大学的李敬亭教授(老北大毕业生,也是吴宓先生的学生)告诉我,他的一位老同学说,吴宓先生在重庆,后来和他的一个女学生结了婚,生了一个孩子,但这个女同学身体很弱,去世了,接着他的小孩子也死了。还说:吴宓先生70年代曾到北京,洗了几十张他自己的一寸相片,见了老朋友,一个人送一张,并且说:“Iam a man of few books.”——这件事,这句话,倒很像他的脾气,他的口吻。不过,我可没有资格去翻译他那句英文。


       1979年冬,见到重大外语系老同学江家俊。他告诉我吴宓先生的另一件轶事,三年困难时期,吴宓先生在重庆西南师院中文系讲古汉语。举例时冲口说了一句:“三两尚不足,况二两乎?”——诗人“情发乎中,而形于言”。但在那时候可不管什么“诗言志,歌咏言”,立刻受到批判。


       1987年春,在太原拜访常风教授。他告诉我,吴宓先生晚景凄凉,眼睛失明,从四川回到陕西,依靠一个老妹子照顾他,最后死在西安。我听了很觉得难过。


       前几年,从李敬亭教授处抄过吴宓先生抗战初期写的一首旧体诗,转录如下——


大劫(一首)


廿六年十二月于南岳吴宓


绮梦空时大劫临,西迁南渡共浮沉。


魂归京阙烟尘黯,愁对潇湘雾雨深。


入郢焚麋仍苦战,碎瓯焦土费筹吟。


唯祈更始全邦命,万众安危在帝心。


       (原注:顾亭林诗:“楚人已焚麋,庶几歆旧祀。”用《左传》。)


       李敬亭教授评云:“吴师的诗,忧国忧民,对国难深重,深为关注,笔力雄厚,如真金璞玉,真不愧为老手。”


       我以为,从这首诗从可以看出吴宓先生作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炽热感情。


       吴宓先生是一位严谨、方正的学者,一位慈祥、热情的老师。仅就我国外国文学教学研究领域而论,好几代人都曾受过他的教诲。至今,无论是年迈苍苍、名满中外的专家学者,还是像我这样才学浅陋、微不足道的人,都难以忘记这位既有独特个性又心地纯朴善良的老人。现在,他已经成为古人。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对于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学术史、教育史上的地位,我们应该以给予全面、公正、实事求是的评价。他的遗著,应该认真搜集、整理、出版,以供研究。作为吴宓先生的一个学生,我觉得,我应该从老师身上学习他所具有的一切好的东西,而不应苛求他所没有的东西,这样才能从前辈那里吸收到更多的精神养分。


——1988年10月12日写于开封。


1990年1月26日抄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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