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高原

尽管有那么多超乎一般想象的奇诡与壮丽,高原却熟视无睹。沉默,似乎是在空气稀薄地区生活的一项必备的素质,珍贵的开口,都留给了羊肉和烈酒。




小时候读《内蒙访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直到自己一路驾车出了塞外,才切实体会到老一辈学者下笔的可靠。过了居庸关,沿着京藏公路一直向西,车流逐渐稀少,原野愈发苍凉。土木堡,鸡鸣驿,宣化府,耳熟能详的地名,如今都变成了路牌上一闪而过的标记。


边镇与要冲早已不复旧时,只剩下年代可疑的残破土堡,在道路两旁绵延的山脊上忽隐忽现。北方的冬季,山脉,村庄与衰草都是土黄色,除了路上轰鸣着绝尘而去的大卡车,一切都静止。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进曾经的驿城,金黄的苞谷棒子在场院里垒成高高的小丘,毛驴和山羊睁大了圆鼓鼓的眼睛,却并没有主人的身影。导游说,年轻人早已搬出了驿城,只有少数老年人还住在曾经的驿城署或者连环院里。于是我们明白了为何厢房里隐约有收音机吱吱呀呀的声音,以及炉子上时不时喷出热腾腾的水汽的铜壶,但是却并不敢走近。那些窗棂上积满了尘土的房间,对我们而言,似乎比院落前,流传了数百年的精美牌匾与影壁,显得更加陌生。


山的形状在登上城墙时已经显现无遗,即使雾霭重重,仍然可以发现,村庄恰好在隘口上。孤镇似乎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面对北方,所以有了与城中规模不相称的,过于高大的城墙。


一路向西,在宣化城北的下八里村,我们走向一座辽墓。看门的老大爷几经呼唤,才从小屋里颤悠悠地拿出一串钥匙,却又像早已在等着我们,微微地点着头。


“来啦,看看。“


然后他不再说话。我们窃窃私语着下行,进入空无一物的墓穴,又立刻被鲜艳生动的壁画夺去了声音。华贵奢靡的往昔突然在这个灰头土脸的小村尽头铺展开来,然后随着灯光的熄灭,重新被封存在老大爷的口袋里。


颠簸的土路将我们再次带上高速,北方,并不懂得如何炫耀自己。


过了集宁,白雪开始在黄沙之间堆积,山脉如同瀚海,在清朗的天际线下起伏。大青山,也就是古时匈奴失去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的阴山,在越来越低的夕阳下,呈现出金色的轮廓线。路牌上细小的蒙古语在暮色之中渐渐蜷曲成不可分辨的印记,风在车窗外猎猎而行,像黑夜中一匹古老的骏马。


城市的夜都是相似的,清晨,却各有各的味道。呼市的味道,是汁水淋漓的血肠,带着冰渣的奶酪,以及一碗又一碗,掺着炒米和奶片的滚热奶茶。加了盐的奶茶浓郁醇厚,比甜味的更有一顿饭的感觉,即使没有皮袍和皮帽的加持,也让人有了面对零下十度的信心。


大召,五塔寺,乌素图召,以召城为名的呼市有着数不尽的藏传佛教寺院,被高原的太阳晒褪了颜色的经幡在风中翻卷,珠光宝气的曼陀罗隐匿在光线昏暗的大殿里。白塔,金顶与徘徊的喇嘛,冰凉的转经筒和温热的酥油灯,吉祥天母的颈中挂着一串串骷髅项链,威德金刚的手上是盛满鲜血的嘎巴拉碗。高原的一切都裹挟着特别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如今我绝少提起,自己曾经被牦牛奶养大。幼年时的记忆支离破碎,而高原本身,也怀着无边的沉默,迎来送走一批批旅人,记忆中只有嘹亮粗犷的花儿,在苍茫的青山与碧海间流转,而我甚至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吟唱者的面容。


高原并不诉说。尽管有那么多超乎一般想象的奇诡与壮丽,高原却熟视无睹。沉默,似乎是在空气稀薄地区生活的一项必备的素质,珍贵的开口,都留给了羊肉和烈酒。


于是我最初的自我记忆,就是在西北的漫漫黄沙之中镇定地跳下公交车,走向戴着白帽子的老大爷的小摊,接过一碗覆盖着玻璃片的,点了菜籽油的浓稠酸奶。而在水井巷低矮的长条凳上,青岗木的火焰冲天,一毛钱一串的羊肉可以吃上很久。直到离开高原很久以后,我都不再信任其他的酸奶与羊肉。


但是高原的影子并不会因此而淡化。相反,它所特有的强大冲击,直到我离开高原,才慢慢体会到这其中隐秘的骄傲。在加勒比海岸边喝着鸡尾酒晒太阳的人们,并不知道在海拔4500米的高山牧场上,照看着青草与牛羊,支起台球桌挥杆的快乐。而围坐在精美的铜锅旁边,将飞薄的羊肉片浸入芝麻酱中的人们,又怎会了解,在高原严酷的冬季,扛着斧子走进煤房,卸下一条一年以上,两年以下的羯羊后腿,清水煮后蘸上羼了细盐的蒜汁,才能真正体会到的鲜美。


有时我甚至难以分辨,那些印象究竟是否存在。细节如此深刻,故事却少有人提起。于是我曾经长久地沉溺于张承志的金牧场,李娟的阿勒泰,甚至是阿来的一地尘埃,然而高原对于我而言,终究像陈渠珍所言一样,不过是艽野中一段难以复制的陈梦。


这梦境构成了生活中某些不可忘却的支柱。我至今记得,在塔尔寺的正月十五,每年一度的酥油花会盛大开幕。上花院和下花院的喇嘛们摆出精心制作了三个月的巨幅酥油花竞艺,高达数米的版面之上,亭台楼阁,花鸟人物,都以上色的酥油手工捏成,细节精巧,气势宏大,观者无不赞叹。


而幼时的我偶然见到,年轻的僧人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中,不断将皴裂的双手浸入冰桶之中,以消除指尖上的温度,确保修整时,酥油不会因体温融化。


那宛如梦境的图景不久就会失色,被封存进灰暗的阁楼里。它们最辉煌的时刻,只是刚做好的数日而已。然而一代又一代的高原僧人们,仍然以常年的风湿为代价,延续着六百年的传统,即使,在高原以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追求。


然而,在滑向深不见底的安逸与甜腻时,在卷入避无可避的喧嚣与尘土中时,也是他们提醒着我,不要忘记,这世间总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们把双手放入沉浸着冰块的冷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