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语 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县弗格森镇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遭到白人警员枪杀案件，新近该州大陪审团裁定不起诉涉案警员达伦·威尔逊，引起美国各地的暴力示威，成为近年来最严重的种族矛盾和冲突事件。 从表面看来，这一事件与1992年加州洛杉矶黑人罗德尼·金酒后驾车遭白人警察追捕殴打事件相当相似——虽然警方凶恶暴力有旁人录像铁证，涉案四名警员却被加州陪审团宣判无罪，引起洛城黑人的打砸抢烧大骚乱，先后共有7000多起纵火，53人死亡，2000多人受伤，财产损失将近10亿美元。最后联邦政府空前出动了国民警卫队、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才得以逐渐平定。然而廿多年以后，美国社会构成和政治局势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弗格森案件固然还会继续发酵，引发各种社会反应，但是其激烈程度和暴力破坏恐难以达到洛杉矶骚乱的规模。
英美司法传统与弗格森事件 对局外人来说，首先一个问题是，布朗遭到枪杀以来，当地和其他各地黑人群情激愤，已发生不少失控的暴力抗议事件。不仅自由派主导的美国媒体帮助传播了一个已经被大学录取的黑人上进青年无辜被白人警察枪杀的故事轮廓；奥巴马总统也表态，认为此案揭示黑人的不平遭遇，联邦司法部长则下令对弗格森警察局进行全面调查。在这样的政治压力之下，明知会引发进一步暴力反应，大陪审团还是作出了不起诉白人警员的决定。 这里反映的，其实是美国继承英国法制传统：司法独立，不受政治和当权者干扰。这起源于1215年的英国《大宪章》第39条：任何自由民如果不经“同人的合法审判（lawful judgment of his equals）”，不受逮捕和其他法律惩罚。由此演化出英美的陪审团制度，由普通公民也即“同人”，而不是政府和法官，来判定嫌犯是否有罪或需要起诉。 问题是，陪审团成员来自社会，他们的决定无法避免社会固有文化的影响，包括种族偏见。当年引发洛杉矶骚乱的无罪判决，便来自没有任何黑人的大陪审团（十名白人、一名亚裔、一名拉美裔）。有鉴于此，这次密苏里州的大陪审团包括了三名黑人成员。 我有机会采访了全美排名第一的纽约Wachtell, Lipton, Rosen & Katz法律事务所的一位从业律师（哈佛大学法学博士）。她指出了这次密苏里州大陪审团过程的一桩特异之处，是主导此事的检方并没有努力推动陪审团立案，而是很不寻常地给予被控警员多达四天时间自辩，造成许多人士批评密苏里检方有意“放水”。 加剧激起黑人抗议“法制不公”而诉诸暴力行为的另一原因，是英美法律禁止“一案两审”（double jeopardy），也即不许在无罪判决后重审同一罪责。这一原则也适用于大陪审团立案过程，所以密苏里州长便断然拒绝再组织另一大陪审团。当年洛杉矶殴打黑人的四名警员被加州法院判决无罪之后，老布什领导的联邦政府插手，只能改用另一项“违反民权”罪重新起诉，结果仍然有两名被判无罪释放。由于证据薄弱，奥巴马政府现在很难如法炮制。
政治与经济演变的影响 这里整个大气候，当然是美国的种族关系问题，虽然几十年来在政治文化上有明显的改善，奥巴马当选总统是最好的证据。但是在关键的社会经济地位上，种族差距不仅没有减少，近来更有加剧恶化的趋势。 另外还有美国两党政治的沧桑演变。曾几何时，共和党曾经领导反对奴隶制度。但是自从尼克松发起“南方战略”，利用南部白人对黑人民权运动的不满，共和党彻底颠覆了南北战争以来南部的民主党权势，使得黑人彻底倒向民主党，而中下层白人则日益站到共和党一边。新近国会中期选举，共和党在白人选民中的优势居然超过了22个百分点。洛杉矶骚乱时，是共和党老布什总统下令联邦政府重新起诉涉案警员。而今天共和党政客的态度，几乎一边倒支持白人警察。也可见美国政治生态的演变速度。 这里又加进了美国经济后工业化和全球化的结构性演变，最大的效果是白人绝大多数的低教育中产阶级的挤压沉沦。在美国特有的政治文化下，这一趋势造成对社会福利制度的一种反动：眼看福利馅饼的缩小，中下层白人对不成比例享受和“滥用”社会福利的少数民族（包括新移民和“非法移民”）的反感迅速增加。奥巴马施政，尤其照顾弱势群体的医保改革，明显劫（白人）中产阶级之富，而济穷人（黑人居多）之贫，加剧了这股社会怨气。
黑人社会文化因素 不能不看到美国黑人群体的自身状态和变化。民权运动以来，黑人的政治地位确实有很大提高，特别是涌现了一批像奥巴马那样的精英。但是随之而来的福利制度，却造成传统黑人家庭结构的弱化乃至崩溃，今天黑人非婚生子女比例达到70%，是个触目的例证。其结果是大部分黑人陷入社会上升机会低微、经济地位不断跌落的恶性循环。 这样的现实形成一种黑人群体的特有社会文化，也即大量黑人青少年不以违法乱纪为非。据统计，成年黑人男性中，三成有过犯法坐牢的案底。这也使得黑人青年是最具“仇警”心态的社会群体。弗格森镇上被杀的青年布朗，事发之日曾经抢劫小店和吸食大麻，在下层黑人中，决非“出格”行为。这样的行为甚至包括了最成功的高教育黑人。例如《纽约时报》曾有长文介绍的学界新星——哈佛大学的年轻黑人经济学教授Roland Fryer，不仅出身于一个从事贩毒的破碎单亲家庭，自己早年也参与贩毒。连奥巴马也承认年轻时曾经吸食毒品。 与弗格森血案不无相似的，是后来被好莱坞拍成电影的1985年纽约悲剧：一对分别在康乃尔大学就读和被斯丹福大学录取的黑人兄弟，暑期回家因缺少零钱，居然街头打劫，结果大摆乌龙，以一名白人便衣警察为抢劫对象，落得一个被击毙、另一被逮捕起诉的结局。事发之初，媒体根据这对兄弟的精英教育背景，大肆攻击警方种族主义，滥杀无辜。结果大量人证物证，证明警察完全是正当自卫。天皇歌星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的名曲《坏Bad》，也受到此案激发。
南部的种族主义残余 除了美国白人族群根深蒂固的持枪文化造成各地警力的准军事化，不分皂白，动辄开枪，弗格森血案的一个历史因素，是民权运动以来，美国国家机器中，需要定期选举的机构和公职，一般是种族主义退缩最快的地方。但是地方警察系统，可以说是下层白人势力最后和最顽强的堡垒，保留了最深的种族主义残余。各地警方针对少数民族的暴力行为因此层出不穷。但是近一二十年来，在传统民主党主导的“红色地盘”也即北部地区和东西海岸，在选民的压力之下，诸如纽约、洛杉矶等少数民族聚居的大城市地区，警察机构和组织都被迫经历了主要改革，加强招募和提拔少数民族警员，显著缓和了警方与少数民族群体的紧张关系，因此减少了带有种族色彩的警民冲突事件。 但是在美国南方，尤其是南北战争中南方政权地区，依然存在深厚的白人种族主义残余。大批白人仍然把百多年前的南北战争失败视为奇耻大辱，当年南部奴隶主义分离政权的“国旗”，今天仍然处处可见，直到2001年还是南部乔治亚州州旗的主要图案。我有一位华人朋友，在美国东北部接受教育并长期工作后，十余年前搬去乔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某日在当地购物中心儿童游乐场，他的学龄前儿子想加入几位白人小孩玩乐，居然被这些同龄小孩告知：“我们白人不和黑人一起玩（在南方种族主义白人眼中，所有“有色人种”都是黑人）。”可见这些白人从小被灌输的种族主义。 密苏里州曾经是南部蓄奴大州，因此而有美国历史上的著名“密苏里妥协”，继续允许蓄奴州加入联邦。后来与乔治亚州一样是南北战争中的南方白人奴隶主政权的坚定成员。因此在黑人人口已经占大多数的弗格森，仍然保持了几乎清一色白人的警察力量。弗格森血案的发生，因此带有某种必然性。 据我的预测，虽然黑人群体仍然怒火冲天，但是弗格森血案引发的暴力抗议，决不会搞到1992年洛杉矶骚乱的程度。奥巴马政府最可能只会通过联邦司法部，强迫当地警方作出美国其他多处城市地区已经从事的组织改革，缓慢改善种族关系，而难以像当年老布什总统处置洛杉矶种族冲突那样，继续追究肇事警员的刑事责任。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今年中期选举惨败后，民主党为了下届总统选举，迫切需要修补与中下层白人选民的关系
|
